清晨六点,厨房的窗棂结着薄霜,我握着从跳蚤市场淘来的铸铁锅,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能熟练地区分德国超市里八种不同的面粉。黄油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黑森林轮廓,这场景与十五年前在杭州老宅给女儿煎葱油饼的画面重叠又分离,锅铲与瓷盘相碰的脆响里,我听见两种人生在骨缝中清脆地裂帛。
刚落地慕尼黑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市政厅寄来的垃圾分类手册在餐桌上摊开三个月,德文字母依然像散落的积木块,每次在超市收银台听到"Pfandautomat"(押金自动退还机)这个词,喉咙都会条件反射地发紧。有次将塑料瓶误投进黄色垃圾箱,邻居施密特太太敲开门的瞬间,我抱着八个月大的混血女儿躲在玄关,任由门铃响成急促的暴雨——直到她改用英语说"我是来送姜饼的",门缝里漏进肉桂与丁香的暖意。
德语课教室的暖气片总在午后两点发出蜂鸣。三十七个国家的主妇们用A2水平的词汇编织出奇异的交流网,土耳其的艾谢用手机翻译器向我展示她婆婆腌茄子的独门秘方,叙利亚的莱拉教我辨认阿拉伯字母时,指尖在作业本上勾出鸽子的形状。我们共享着相似的清晨:给丈夫熨烫笔挺的衬衫褶痕,在幼儿园铁门外目送金发碧眼的孩子跑远,用谷歌翻译研读家长会的通知单。有次老师布置造句作业,我在"虽然...但是..."的句式里写下:虽然德语阴阳性毫无逻辑,但德式面包刀能完美切开冰冻饺子。
社区图书馆的旋转楼梯会唱歌。第三次借阅《德国厨房基本法》时,管理员老太太突然换成缓慢的德语:"您应该试试三楼的小说区。"那天我在靠窗位置翻开黑塞的《乡愁》,书页间夹着的枫叶书签背面,有人用蓝色圆珠笔写着:"Heimat(故乡)是舌头记住的味道。"现在我的酸菜炖肘子能让巴伐利亚婆婆点头,而藏在阁楼陶罐里的梅干菜,总在雨季发酵出钱塘江边的潮湿咸香。
幼儿园年终汇演那天,女儿穿着巴伐利亚传统裙装,用带吴语尾音的德语唱圣诞颂歌。观众席此起彼伏的掌声中,我数到第七排那位总把亚洲人认错的邮差先生在抹眼角。散场时施密特太太递来装在梅森瓶里的热红酒,瓶口系着从上海旅游带回的丝绸中国结。路灯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株在异乡土壤里相互缠绕着开花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