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东京下起了雨。我蹲在便利店屋檐下等雨停时，忽然发现对面公园的樱花枝桠上，凝结着几粒半透明的花苞。这是我来日本的第三个春天，那些被雨水浸润的蓓蕾像极了初到时在成田机场攥紧的拳头，用尽全力包裹着某种模糊的期待。
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机械音惊醒了恍惚。穿西装的上班族买走两罐黑咖啡，主妇的购物篮里躺着打折的便当，醉汉倚着杂志架哼演歌。二十四小时不熄灭的灯光里，货架永远饱满如初春涨潮的海，连饭团都保持着三十度倾斜角的优雅陈列。这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曾让我在深夜恸哭——当发现垃圾分类手册比日语辞典更厚时，当房东太太第五次纠正我晾衣夹的朝向时。
但某个飘着章鱼烧香气的黄昏，我在儿童公园撞见了秩序的缝隙。秋千架前穿水手服的中学生，正偷偷把便利店买的金平糖分给流浪猫。她指尖的透明糖粒簌簌落下，像撒在柏油路上的星星，这个瞬间比任何观光手册都更真实地击中了我。后来在区役所填写住民票时，我终于能在姓氏栏工整写下“月見”二字，墨迹渗入纸张的纹路，如同樱花扎根在异乡的土壤。
现在我的玄关常备着两把伞，一把应付突发的太阳雨，一把借给忘记带伞的邻居老太太。她上周回赠的萩饼用竹叶包得方正，拆开时黏在指尖的红豆馅，竟与童年外婆熬的八宝粥有七分相似。梅雨季节的榻榻米开始泛起熟悉的潮气，混着远方渔港飘来的海雾，在窗玻璃上凝结成蜿蜒的溪流。那些曾经令我窒息的规则，正缓慢生长出柔软的边界。
便利店收银台后的招财猫仍在不知疲倦地摆手。雨停了，晨光刺破云层时，我听见公园传来细微的绽裂声。最早苏醒的那朵樱花，正在挣脱萼片的束缚，如同三年前拖着行李箱站在海关的我，颤抖着，舒展着，准备迎接某个盛大而疼痛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