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在马耳他群岛的上空燃烧，海水在远处碎成一片闪烁的银箔。当那辆明黄色的双层观光巴士转过瓦莱塔城墙的拐角时，我正站在圣埃尔莫堡垒的阴影里，看着它像一块移动的奶油蛋糕，缓缓切开蓝宝石般的天空。车身印着“Hop-onHop-off”的标语，顶层栏杆上趴着戴草帽的游客，他们的相机镜头追着海鸥划过的弧线，而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仿佛碾碎了几个世纪前圣约翰骑士团马蹄声的余韵。
这种观光巴士是马耳他的时空穿梭机。三条不同颜色的线路在岛屿表面织成一张流动的网，红色线沿着大港的锯齿形海岸深入三姐妹城斑驳的棱堡，蓝色线蜿蜒至姆迪纳寂静的石巷，绿色线则像一支离弦的箭，穿过仙人掌丛生的荒野直抵丁力悬崖的蓝洞。司机总是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讲解，混杂着马耳他语的口音让英语词句沾上了海盐的粗粝：“右手边是1912年沉船的锚点，看见水下教堂尖顶的反光了吗？”
坐在顶层前排的老夫妇膝盖上摊着泛黄的《马耳他简史》，书页被海风翻到“1565年大围攻”的章节。当巴士驶过战地医院旧址时，老先生突然指着某处砖墙上的十字刻痕惊呼，那是骑士团伤员用佩剑留下的祷文。而他们的孙女戴着蓝牙耳机，正将手机伸出车窗外拍摄TikTok短视频，镜头里中世纪的石头城垛与港口的超级游艇同框，配上电子音乐竟意外和谐。
每到整点，巴士会停靠在马尔萨什洛克渔村。穿条纹衫的船夫在码头兜售环岛小艇的船票，彩色鲁佐船（Luzzu）的眼睛图腾在烈日下灼灼发亮。总有几个游客跳下车直奔鱼市，捧着油纸包裹的炸灯盏鱼回来时，满车都飘着柠檬汁混着海腥气的香味。戴玳瑁眼镜的日本摄影师却始终坐在原位，他三脚架上的长焦镜头始终对准远方——那里有圣玛丽亚教堂的青铜钟摆，正将四百年的光阴匀速敲打成粉末。
暮色降临时，巴士顶层的探照灯骤然亮起，将乘客的影子投映在骑士团宫殿的砂岩外墙上，仿佛上演着一出现代版的皮影戏。穿薄荷绿连衣裙的导游姑娘切换成意大利语解说，她的卷发被晚风撩起时，我忽然看清她颈后纹着一句马耳他谚语：“Il-baharjibqa’jħobb”（大海永远在爱）。此时巴士正驶过斯利马海滨，落日把整个车厢浇铸成流动的琥珀，而坐在我前排的银发夫妻十指紧扣，他们结婚四十周年的纪念之旅，竟与马耳他独立六十周年的庆典彩旗在某个弯道不期而遇。
当最后一位乘客在圣朱利安斯的夜灯中挥手告别，空荡的巴士载着满车星光返回车库。仪表盘上还留着游客遗落的贝壳项链，某个座椅缝隙里卡着蓝窗坍塌前的纪念明信片。而在港口的另一侧，夜班渡轮刚刚靠岸，甲板上的新游客仰头望着路灯下盘旋的观光巴士路线图，那些彩色线条正在黑暗中隐隐发亮，如同等待被重新点燃的星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