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文章正文,开头无标题)
京都的樱花飘落在钢琴漆面时,我总会错觉看到祖父的手稿在风中翻卷。这座始建于昭和初期的和式庭院里,西洋三角钢琴与枯山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就像我的血脉里,巴赫的赋格始终与尺八的颤音进行着未完成的对位。
檀木匣底压着祖父1957年访日时写下的《东瀛音画》手稿,泛黄的谱纸上洇着几滴清酒痕迹。当年他在东京国立剧场演奏后,对着NHK的镜头说:"音乐家的灵魂应该像候鸟迁徙。"彼时父亲刚满周岁,裹在苏绣襁褓里吮着银质长命锁,全然不知这句话将如何改写三代人的命运。
三十年后,父亲在柏林爱乐大厅后台扯断琴弦的瞬间,我正蜷缩在京都女子大学的琴房里临摹《源氏物语》乐谱。松香与线香的味道在记忆里纠缠不清——上海法租界老洋房的雕花穹顶下,父亲总在练习祖父改编的《平家物语》变奏曲,那些带着能剧腔调的半音阶时常惊飞窗外的白鸽,却让来送茉莉花茶的保姆王婶直念阿弥陀佛。
平成最后的秋天,我在金泽兼六园为能登半岛地震义演。当《夕颜》的旋律从施坦威流淌而出时,混在三味线声部里的某个减七和弦突然让指尖发颤——那正是祖父手稿第七页用红笔圈出的"异邦人和声"。观众席间白发苍苍的茶道师轻轻点头,她襟前的家纹与父亲烧毁的那份东京艺术大学聘书火漆印一模一样。
现在我的女儿正在襁褓中抓着勾玉形状的牙胶玩具,婴儿床畔摆着曾祖父亲手抄录的工尺谱。昨夜帮佣的田中太太擦拭钢琴时,忽然盯着琴凳上皮革的牡丹雕花出神:"这花纹,像极了我们老铺和果子的木模具呢。"她不会知道,这朵沪上老匠人压制的牡丹,与维也纳分离派美术馆里某幅克林姆特金箔画中的花朵,共享着同样的数学曲线。
梅雨时节,我总在黎明前醒来。透过轮岛漆器的莳绘纹样,看见黄浦江的晨雾与琵琶湖的朝霭在玻璃上重叠。女儿咿呀学语的声音混着远处清水寺的晨钟传来时,那支蛰伏三代的赋格终于找到了属七和弦的解决——候鸟的倒影,本就可以同时映在扬子江与鸭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