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木关镇老街拐角处,那棵虬结的老黄葛树下,总能看到穿着藏青色羽织的老人握着竹扫帚清扫石板路。他的扫帚尖掠过青苔边缘时,总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丈量刻着"昭和八年"字样的界碑与旁边"巴县县界"石刻之间的距离。这种充满违和感的画面,在2012年春天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山坳时,曾让我以为闯入了某个平行时空。
顺着老人每天清扫的路线向西七百米,褪色的"松本理发"招牌仍在老供销社二楼飘摇。木质楼梯第三级台阶上,昭和时代发行的五钱硬币与1983年的五分硬币并排嵌在水泥里,被无数鞋底打磨出相似的光泽。理发店主人松本昌宏的重庆话带着沙哑的尾音,他总说这是四十年前在歌乐山采石场落下的病根。当电推剪的嗡嗡声填满午后,那些关于神户港的零碎记忆就会混着窗外的桂花香飘散开来——昭和二十年应征入伍的哥哥、空袭后焦黑的洋服店招牌,以及挤满朝鲜移民的六甲山避难所。
沙坪坝档案馆泛黄的户籍册显示,1972年冬天有二十三户日本家庭在此落户。这些姓名背后藏着被时代巨轮碾碎的身份:原满铁调查部的绘图员成了三峡地形测绘员,广岛被爆者的后代在第三军医大学实验室研究辐射病理,长崎渔港出身的机械师在嘉陵江船舶厂复刻出缩小版的波止场起重机。在金刚坡的樱花林深处,我见过最奇特的混搭建筑——歇山顶屋檐下悬着京都样式的红纸灯笼,门框上"小心火烛"的毛笔字旁贴着能剧面具,后院里六十年树龄的山茶树与嫁接的八重樱枝干交缠,在每年三月形成红白相间的瀑布。
青木关邮政所的老柜员至今记得,1985年某个秋雨绵绵的早晨,她经手过一封贴着15张8分邮票的航空信。信封上的地址写着"日本国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区吉田河原町",收件人栏却是工整的颜体楷书"陈氏秋芳様"。这个看似荒诞的地址组合,恰似那家开在磁器口正街的"小町和果子铺"——玻璃柜台里,牡丹酥与柏饼并排陈列,蒸笼里飘出的艾草香混着山椒气息,柜台后的老妇人用关西腔哼着川江号子,墙上的老照片里,穿人民装的青年与和服女子在朝天门码头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