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玻璃幕墙外飘着细雪，穿驼色大衣的姑娘第三次调整发间的红色蝴蝶结。她的行李箱上贴着成田机场的托运条码，拉杆处缠着祈福用的五色绳，绳结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日语教材扉页，铅笔写的「李雪」两个字洇开了墨痕。
这班NH927航班上还坐着穿白大褂的制药公司研究员，她的大拇指内侧残留着碘伏的淡黄色，那是临行前夜给养老院的母亲注射胰岛素时沾上的；蜷在25C座位里的大学生膝盖上摊着《中日大辞典》，边角卷起的书页间夹着北海道牧场打工的招聘启事；靠过道的OL正对着小圆镜补口红，无名指根部的戒痕被粉底液遮盖成暧昧的阴影——她们行李箱里都装着大同小异的生存指南：便利店排班表背面记着敬语使用规范，手机壳里塞着区役所医疗翻译服务的便签，枕头底下压着不同版本的《在留卡更新指南》。
东京的第一个春天在711收银台的读卡器提示音里到来。李雪发现鞠躬时15度与30度的微妙差别，会在客人说「ポイントカードお持ちですか」时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始终学不会在「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尾音里藏住延边口音的硬边。她常去的池袋西口药妆店里，菲律宾姑娘的关西腔混着越南实习生带弹舌音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收银台玻璃映出她们不约而同涂着INTEGRATEBR383的嘴唇——这是涩谷109少女推荐的「不会出错的奶茶色」。
有人在筑地市场的鱼腥味里赎回父亲的渔船债，有人在六本木的落地窗前对着上海来的客户说「そちらのご要望にお応えして」，更多人在语言学校的樱花树下反复练习「私は日本人の配偶者ではありません」。她们在居酒屋的啤酒泡沫里分享区役所公务员的白眼，在二手书店的文库本里寻找「月収25万円で生きていく方法」，在台风天的榻榻米上数着汇款单后的零，把NHK收费员的敲门声编成手机闹铃。
最剧烈的文化冲击发生在京都寺庙的茶室。当李雪看见越南姑娘明香用受过茶道训练的手指捧起抹茶碗，动作比本地人更符合《南方录》记载的古法时，台场海滨公园的夜风正掀起上海姑娘的MAXMARA大衣——她刚教会银座专柜的柜姐区分「新中式」和「中华风」两种彩妆画法。而在某个被梅雨浸泡的清晨，浅草寺求来的安产御守会悄悄出现在群马县的和服租赁店里，老板娘至今不知道那个总把振袖穿成韩服模样的姑娘，为什么每次来都要在发髻间插半朵被碾碎的茉莉绢花。
当她们在隅田川的游船上用五种语言唱完《我只在乎你》，葛西临海公园的潮汐正将深圳女孩的婚介所合约冲成再生纸浆。有人最终在横滨中华街的旗袍店里找到说河南话的结婚相手，有人把NHK纪录片里「外国人技能実習生」的报道截图设置成手机屏保，更多人在某个加完班的深夜突然听懂了《TBS新闻》里「女性の社会進出」这个词组的讽刺意味。
第三年的樱花季，李雪在目黑川的夜樱下遇见举着自拍杆的直播博主。女孩的蕾丝水手服缀满LED灯串，软糯的「卡哇伊」尾音里漏出些许湖南腔。「现在中国女孩都爱穿这种改良JK制服哦」，她边说边调整美颜滤镜，身后飘落的花瓣恰好停在手机镜头与真实面容的接缝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