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机场的冷气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时,我攥着登机牌的手心还在冒汗。广播里机械的德语提示音在穹顶下回旋,推着两个28寸行李箱的中年男人迎面撞上我的肩膀,用口音浓重的"Entschuldigung"匆匆道歉。这是2018年深秋的黄昏,我的三十公斤行李里塞着电饭煲、老干妈和一本翻烂了的《德语速成》,拉链夹层藏着母亲偷偷塞进去的平安符。
柏林墙遗址旁的公寓六楼,房东FrauSchneider的蓝眼睛在圆框眼镜后审视我的居留许可。暖气片滋滋作响的房间里,七十五岁的老太太用银勺搅动红茶,突然用中文说出"慢慢来",惊得我差点打翻马克杯。原来她书房挂着泛黄的黑白照片,是六十年代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时拍的,旗袍领口别着共青团徽章。
语言班的匈牙利同学玛尔塔总在课间分给我烟熏香肠三明治,她的德语带着布达佩斯的卷舌音。当我在市政厅把"出生证明"说成"死亡证明"时,整个办事窗口突然爆发出克制的笑声,玻璃后面戴着蝴蝶领结的公务员掏出纸巾,擦掉笑出来的眼泪重新帮我填表。
办公室落地窗外,莱比锡的雪夜总在下午四点降临。波兰裔同事皮奥特用咖啡机煮红茶,往马克杯里加蜂蜜的动作像在实验室调配试剂。项目汇报时我把"季度报告"说成"山羊骑士",德国上司愣了三秒,严肃询问是否需要联系牧羊人协会合作。
超市冷柜前的黄昏总让我恍惚。某次攥着购物清单寻找酸菜,却误将腌黄瓜装进布袋,身后突然传来台湾口音的提醒:"酸菜在右手边第三排,保质期到明年三月。"那个穿驼色大衣的女生后来成了我孩子的中文家教,她教女儿念"床前明月光"时,烤箱里正飘出德式苹果派的肉桂香。
地铁站总遇见遛腊肠犬的老夫妇,他们的狗绳和我故乡外婆牵菜篮子的麻绳是同款深褐色。当教堂尖顶融进第九个春天的薄雾,我才发现储藏室里未拆封的电饭煲早已落灰——楼下土耳其超市买的五公斤装大米,用高压锅煮反而更香软。
上周在市政广场喂鸽子,新来的叙利亚男孩用结结巴巴的德语问我喷泉能否饮用。递过保温杯时瞥见他手机屏保,是张被硝烟熏黄的大马士革老城照片,和我钱包里褪色的上海外滩明信片,隔着亚欧大陆在长椅上轻轻碰了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