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多伦多皮尔逊机场的到达大厅，我蹲下身给女儿系鞋带时，余光瞥见玻璃幕墙上妻子的倒影。她正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发呆，羽绒服袖口沾着去年冬天留下的咖啡渍，垂下的睫毛在颧骨投出两道青灰色阴影。这个瞬间突然刺痛了我——五年前在北京首都机场，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发梢还残留着发布会现场的定型喷雾味道，拖着登机箱转身冲同事挥手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们以为带走的足够多。四个32寸行李箱塞满专业书籍，箱角绑着她最宝贝的砚台；托运清单里有我特意定制的红木围棋盘，她总说北美买不到这么温润的黑檀棋子。直到落地后第三个月，当她第八次修改简历仍石沉大海时，那些装在真空袋里的丝绸旗袍突然显得荒谬可笑——本地雇主不需要一位能写瘦金体医学论文的副主任医师，诊所招聘告示上明晃晃写着"需持加拿大行医执照"。
现在每周三傍晚，我看着她把超市围裙叠进帆布包，玄关处永远摆着擦汗用的消毒湿巾。护理培训中心的同学喊她"苏"，这个被削去姓氏的称呼像块橡皮，把那个在手术室会放肖邦缓解紧张的王卉宁医生，擦成老年公寓里替人换尿布的护工。有次她给失智老人喂饭时被抓出三道血痕，回家后却对着创可贴笑出声："至少这双手还没忘记怎么处理伤口。"
社交圈缩成华人超市的折扣海报。当初说好要一起滑雪的哥伦比亚室友，某天发现她听不懂"blackdiamond"（高级雪道）的俚语解释后，眼神开始飘向手机。当女儿第一次把"sorry"发成"梭瑞"时，她翻出英语教材试图纠正，却被孩子捂着耳朵尖叫"妈妈发音好奇怪"。那夜我起床喝水，看见阳台晾衣架上挂着她抄的单词本，纸页被晚风掀动时，露出用红笔反复圈住的"th"发音示意图。
最锋利的冰锥是去年冬天插进心口的。视频那头，岳母癌细胞转移的消息和窗外的暴风雪同时抵达。我们盯着银行卡余额算了整夜，汇率换算器跳动的数字像把钝锯子，来回切割着视频里氧气面罩上的白雾。她最后没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因为请假意味着失去当月全勤奖金，而女儿矫正牙齿的费用还差两千加元。
昨夜我被厨房响动惊醒，发现她在凌晨三点擀面条。灯光下飞舞的面粉像场微型雪暴，粘在她新冒出的白发上。"明天是你生日。"她捏着眉心解释，指甲缝里还沾着下午帮邻居修草坪时弄到的青草汁。我突然想起移民前某个加班的深夜，她发来解剖室窗外的月色，配文是"刚做完自体肝移植，患者凝血功能恢复了"。当时我笑她破坏浪漫，此刻却看清那轮月亮从未真正离开过手术室的玻璃窗，只是我们漂洋过海时，忘了地球自转会让月光也产生时差。
此刻她蜷缩在二手沙发里修改护理考证习题，加拿大鹅的寒风正撞击着窗户。我数着她翻书页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听见泪水砸在教材上的闷响。那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梦想，终究和托运丢失的行李箱一样，散落在某个跨国航班的轨迹里。而当我伸手想搂她颤抖的肩膀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结满工地监工时留下的厚茧，再不是当初能稳稳握住手术刀的那双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