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的雪落得毫无声息。我推开窗,零下二十度的空气迎面撞来,鼻腔瞬间弥漫着类似薄荷掺着铁锈的凛冽。新雪足有半米深,掩埋了前日邻居在院角堆的雪兔,连带盖住了移民中介信誓旦旦说的"北海道农村空屋五年免租"这类美好承诺背后,暗藏的真正代价。
取暖柴油炉的低吼从凌晨四点就未曾停歇。沿着结冰的国道向十胜平原深处开去,皮卡轮胎压过冰面发出脆响,恍惚间总疑心碾碎了什么。定居顾问吉田递来热腾腾的玉米浓汤时,手指掠过他长满冻疮的虎口——这位在札幌做了二十年北欧移民项目的专家,自己却始终住在带地暖的公寓里。"孤独会从毛孔渗进来,"他望着窗外被雪压弯的针叶林,"比暴风雪更难熬。"
春天的泥泞比冬季更教我措手不及。融雪把后山的腐殖质冲成黏稠黑浆,渗进刚刚开垦的菜畦。邻居藤原老人跪在田埂示范堆肥,树根般虬结的手指突然停住:"加拿大人上个月撤走了三户。"他说的是那些被粉色樱花宣传册吸引来的西方家庭,最终在第五个雨季来临时落荒而逃。而当我望着雨后初晴时突然从云层钻出的彩虹,忽然理解那些坚持了三十年的阿伊努族原住民——他们把虹视作神灵在冰原架设的桥梁。
七月薰衣草田沸腾成紫色海洋那天,女儿在本地小学被选出扮演节分祭的"惠方卷神女"。她裹着白无垢踉跄走过富良野街头时,隔壁主妇们默默往我怀里塞满用昆布包着的牡丹饼。黄昏时看见老人们在废弃车站跳着盆踊り,煤油灯映着他们缺了齿的笑,忽然想起领事馆登记表"移民动机"栏里,我潦草写下的"追求理想生活",此刻正被渗进风里的熏制鲑鱼气息腌渍得愈发具体。
道东湿原的丹顶鹤在初雪前开始群聚,它们单足立在雾气缭绕的沼池,恍若许多悬在空中的逗点。我数着冰棱在屋檐生长的速度,终于明白所谓移民,不过是在另一片土地上成为季节的同谋者——当第一个暴雪夜的柴油取暖账单寄到时,那些在东京辞职夜喝掉的山崎威士忌,忽然在胃里灼烧成某种蒙太奇式的荒诞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