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门关上的声音有些滞重,金属铰链在晨光里发出轻微叹息。我捏着冰凉的牛奶纸盒,指尖泛起一层细密水珠。这个动作重复了四十七天,东京台东区的老式公寓里,每个清晨都从这盒明治牛奶开始。
便利店的收银员第三次问我是否需要加热饭团时,我终于听懂了那个音节上扬的疑问尾音。攥着掌心汗湿的硬币,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成田机场弄丢行李的惶恐——原来比起迷路时谷歌地图的失灵,更令人焦虑的是便利店收银台后等待回答的那五秒钟寂静。现在我的帆布包里永远躺着便签本,用水蓝色油性笔写满片假名,像揣着进入异次元的密码本。
语言学校的樱花妹偷偷告诉我,超市八点后的半价贴纸会从右往左贴。当我在肉品区成功抢到最后一盒打五折的神户牛时,粘着冷冻霜的保鲜膜突然洇开一片水渍——原来人在异国他乡的第一次胜利,竟然能让三十岁男人的泪腺如此不争气。
公司前辈递来的手作便当总是多放两颗玉子烧,便当盒角落用海苔碎拼出歪歪扭扭的“加油”。有次醉酒后他红着脸承认,因为看到我午休时对着便利店便当发呆的样子,想起二十年前从九州来东京打拼的自己。茶水间永远恒温的28度空调里,飘着速溶咖啡和没说出口的“頑張って”。
最惊心动魄的较量发生在区役所户籍课。工作人员第三次退回我的在留资格更新材料时,窗外的银杏叶正从青黄转向焦褐。改到第十三版的申请书,圆珠笔修改的墨迹层层叠叠爬满A4纸边缘,像晴空塔投落在隅田川的钢索倒影。当电子屏终于跳出我的号码,掌纹在塑料椅扶手上烙下的湿痕,在荧光灯下泛着贝壳般的微光。
浴缸里的热水漫过锁骨时,忽然想起故乡母亲总说泡澡该用木桶。出租屋的老旧煤气热水器发出哮喘般的嗡鸣,蒸汽在磨砂玻璃上蜿蜒出陌生街景的轮廓。明天要记得把周二的不可燃垃圾放在玄关,要给隔壁独居的老太太回礼她送来的荻饼,要记住倒电车时西早稻田站的换乘通道在第三个立柱左转。
某个加完班的深夜,山手线末班车摇摇晃晃载着零星乘客。对面玻璃窗映出我的西装倒影,领带不知何时染上了便利店的关东煮酱汁。蓦然惊觉镜中人的神态,竟与初来时在涉谷街头迷路的观光客截然不同了——眼角有了和车站站务员相似的疲惫弧度,嘴角却添了居酒屋老板娘教我的那种上扬十五度的东京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