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上凝结的冷雾洇湿掌心时，我总会不自觉数到三才推门。柏林面包店的热气裹着酸面团的气息涌出来，这气味让我想起江南巷弄里漂浮的糯米香。收银台前的老先生照例用喉音浓重的柏林腔问号，玻璃柜里的黑麦面包裂开不规则的纹路，像是德语动词变位的某种不规则变格。我摸出硬币时，指节总会碰到口袋里的单词卡，那些阳阴中性的定冠词硌着掌纹，在第十三个月依然透着陌生感。
地铁站的自动扶梯永远比人快半拍，银灰色金属台阶载着柏林人熟稔的脚步下滑，我僵直的后颈还粘着两小时前语言班的白炽灯光。当机械女声用喉塞音清晰的德语报出"FrankfurterAllee"，斜对面玩滑板的金发少年突然用土耳其语骂了句脏话。月台立柱的蓝漆剥落处，露出更久以前东柏林时期的赭红色底漆。
超市冷藏柜的玻璃总蒙着层白霜，指尖划过那些250克装的碎肉包装袋时，冷藏区的低温会突然变得具象。身后主妇购物车轮子与瓷砖的摩擦声里，我总在等某个穿羊毛开衫的老太太开口询问"需要帮忙吗"，就像七年前在上海的菜市场，我教外婆辨认有机蔬菜标签时，隔壁摊主总会探过头用苏州话补充解释。冷冻豌豆在秤台上弹出7.49欧的绿字，收银员指甲上的鸽子灰甲油闪着冷光。
梧桐叶砸在施普雷河面的声响比银杏清脆，这是我来柏林后学会分辨的第十四种秋声。公园长椅扶手的绿漆翘起小片，露出底下十九世纪的铸铁花纹，风掠过时带起波兰口音的德语对话残片。某个瞬间忽然惊觉，晾在阳台的深蓝围巾正以科隆人叠西装的方式垂坠，而窗台上养的迷迭香还是按苏州人的习惯用陶罐栽培。暮色漫过查理检查站遗址时，口袋里的润喉糖锡纸发出窸窣声响，分不清是中文还是德语的拟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