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旧金山码头雾气未散,山姆·斯佩德的办公室里飘着廉价雪茄的烟圈。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浑身发抖的女人裹着湿漉漉的貂皮大衣跌进来,像被猎枪惊飞的夜枭。这个画面凝固了二十世纪人类对于欲望与欺骗的所有隐喻——达希尔·哈米特在1930年抛出的《马耳他猎鹰》,精准击中了资本狂飙时代所有人的软骨。
黑色珐琅质猎鹰雕像在小说里从未真正露面,却在每个人物的瞳孔深处折射出变形的投影。古董商人乔尔·凯罗为它编造中世纪传说时,食指神经质地摩挲着镀金手杖雕花;蛇蝎美人布丽吉将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谎称这是妹妹失踪前最后的线索;私家侦探斯佩德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铜制镇纸,却在每个证人破碎的陈述里拼接真相。当这座据说镶满宝石的圣像终于现世,剥开层层铅皮后显露的不过是廉价赝品,整个旧金山仿佛都听见理想主义轰然崩塌的回响。
哈米特冷硬的笔锋划开爵士时代的华美帷幕,暴露出钢铁森林里游荡的兽群。斯佩德这个硬汉侦探的原型,实则是穿行在道德灰域的豺狼。他计算委托人付的支票厚度,如同算计对方颈动脉的搏动频率;他在三个背叛者中间编织谎言之网,最终让罪恶的毒液反噬宿主。当他说出"当你的搭档被杀,你就得做点什么"时,轻飘飘的烟圈里飘着资本主义丛林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这座黑色猎鹰早已飞出纸页,成为丈量人性深渊的量尺。在1941年约翰·休斯顿的电影改编中,亨弗莱·鲍嘉叼着烟卷的侧脸特写,将斯佩德式的存在主义困局定格成永恒拷问:当整个世界都是伪造的圣像,我们是否也只能戴上冰冷的面具,在谎言的迷宫里狩猎生存?今日华尔街的股票曲线图里,加密货币的矿机轰鸣中,那些为虚无宝藏厮杀的身影,何尝不是乔尔·凯罗的转世灵童。
雾气渐浓的港口,那艘载着假猎鹰的货轮正驶向永恒的夜色。海鸥盘旋鸣叫,撕咬着被铅灰色海水吞没的阳光碎屑。当我们翻完小说的最后一页,才惊觉自己握着的书脊已然变成那只冰冷坚硬的金属造物,而我们的掌心正渗出与布丽吉同样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