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龙泉坊巷还浸在薄雾里，青石板路上偶尔传来早起商贩的木轮车吱呀声。张守仁摸黑起身，将最后一把瓷土塞进行囊时，手指微微发抖。窑厂的火三年未熄，此刻却要带着半生烧瓷的手艺漂洋过海。十九世纪末的蒸汽轮船在码头吞吐着浓烟，与故乡山间终年缭绕的窑烟竟有几分相似——这个画面在后来的百年间，被数百位龙泉匠人不断复刻，他们藏在木箱夹层的梅子青釉盏，在莱茵河畔敲响第一声清越的回音。
"德国人管我们叫瓷疯子。"移民局档案里收录的这句抱怨背后，是龙泉工匠在汉堡港卸货时引发的骚动。当海关撬开贴着"景德镇官窑"封条的货箱，露出内里莹润如玉的龙泉水裂纹青瓷时，身着燕尾服的税官举着单片眼镜愕然许久。这些东方匠人不懂，工业革命后的欧洲正陷入机械复制的审美疲劳，他们背井离乡带来的七十二道古法工序，恰好填补了德国新艺术运动对自然美学的饥渴。科隆教堂脚下的手作工坊里，龙泉青瓷与迈森瓷器的对话持续了半个世纪，直到某个学徒失手将黑胎开片罐摔进骨瓷浆里，催生出冷灰釉与钴蓝彩的混血瓷种。
鲁尔区的煤灰终年悬浮，却没能覆盖龙泉移民舌尖的乡愁。每逢清明，杜伊斯堡仓库区就会飘起混着竹叶青酒香的艾草味儿。第三代移民陈美琳的陶瓷工作室兼作同乡会馆，展示柜下层码着祖辈带来的冰裂纹茶具，上层摆着与包豪斯设计师合作的极简瓷灯。当她用改良苏打釉工艺复烧出近乎失传的弟窑粉青时，窗外正掠过欧洲之星列车的银光，暗绿釉面上便多了一道二十一世纪的光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