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瓦莱塔大港已经苏醒。乳白色的石阶顺着倾斜的坡道向下延伸，与蔚蓝海水相接处，三三两两的木制瞭望塔像搁浅的旧船桩，被潮水反复浸湿的木纹里渗出盐霜。我在风拂过棕榈叶的沙响里驻足，看见三艘蓝黄相间的渔船正缓缓驶入防波堤，船头卷起的浪花惊飞一群栖息在方济各炮台的海鸥——这是马耳他码头寻常的清晨，却总带着史诗开篇般的郑重。
十点钟方向的圣埃尔莫堡依然保持着十字军时代的棱角，蜂蜜色的石灰岩城墙在烈日下流淌着鎏金般的光泽。中世纪骑士团的铜炮早已被游客的相机取代，但当你伸手触摸被海风蚀刻出波浪纹路的垛口时，指腹仍能感受到1565年「大围攻」战役残留的温度。穿橘色围裙的渔妇在科托内拉码头叫卖昨夜捕捞的灯眼鱼，筐底融化的冰块混着腥咸的水珠，一滴一滴渗进十六世纪骑士铺设的石板缝隙。戴牛仔帽的老水手在岸边修理拖网，他身后斜倚着的石墙上，某个英国水兵用匕首刻下的潦草情话正与奥斯曼舰队留下的弹痕并肩沉睡。
正午时分，渡轮划开孔雀蓝的海面驶向三姐妹城，汽笛声惊醒了蜷缩在船坞阴影里的流浪猫。我循着烤兔肉的香气钻进巷弄深处的咖啡馆，意大利浓缩咖啡的焦苦与马耳他传统炖菜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老板用沾着墨渍的报纸包裹刚出炉的「pastizzi」，酥皮碎屑落在他祖父留下的银制秤盘上——那是1943年马耳他围困期间，盟军舰队带来的最后一件完好无损的物件。
当夕阳把圣约翰大教堂的青铜穹顶点燃成燃烧的十字架时，归航的渔船正将最后一批金枪鱼卸在马尔萨什洛克码头。彩漆斑驳的「鲁祖号」渔船甲板上，年轻水手用希腊七弦琴弹奏着西西里民谣，旋律飘过拿破仑短暂驻足的拿破仑炮台，掠过二战期间德军轰炸留下的混凝土掩体，最终消散在戈佐岛方向升起的月亮里。此刻的格兰德港湾，私人游艇桅杆上的信号灯次第亮起，恍如坠入海湾的星辰，而港务局塔楼的探照灯扫过之处，停泊在「维多利亚码头」的仿古帆船正在夜潮中轻轻摇晃，镀金船首像反射的月光，恰似骑士团长佩剑上未褪的锋芒。
暮色渐深时，我站在上巴拉卡花园的大理石回廊下眺望。对岸的比尔古城墙被景观灯染成琥珀色，宛如漂浮在漆黑海面上的镂空金匣。防波堤末端的灯塔每隔十五秒旋转一次，那道银白色光弧掠过海面时，会短暂照亮刻在古老系船柱上的拉丁文铭牌——「Nonbeneprototolibertasvenditurauro」（自由不售全世界黄金）。潮声中隐约传来晚祷钟声，混着夜班渡轮的引擎震动，在六百年前的骑士医院与新建的游轮码头之间，织就一张时空交错的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