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马耳他国际机场时,皮肤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裹挟着咸味的湿暖气流。这座海岛的风像是浸泡在千百次潮汐里的褶皱绸缎,轻轻擦过每一个初来者的衣角。我把行李箱滚轮的声音留在身后,跳上一辆漆成鹅黄色的老式公交车,车窗敞开着,摇摇晃晃驶向瓦莱塔。
城市从山丘顶端倾泻而下。蜜糖色的石灰岩城墙沿着陡坡错落铺展,像被阳光晒透的古老羊皮纸卷。路旁住户的门永远鲜艳得不合时宜——孔雀蓝、石榴红、翡翠绿,传说这些倔强的色彩源自骑士团长当年立下的规矩,以便夜巡者能借着星光看清门牌。拐角传来教堂钟声时,我正撞见两位黑衣老妇在薄荷绿的木门前交换腌茄子食谱,她们用喉音浓重的马耳他语吐出的每个辅音,都像是掉落在石头缝里的西西里方言。
圣约翰大教堂的金箔穹顶下,骑士团的八角十字依然在彩色玻璃里泛着冷光。讲解员指着战火洗礼过的盔甲说:"西班牙人、法国人、英国人在这里留下爪痕,而马耳他始终咀嚼着所有征服者的灵魂。"祭坛前燃着十九世纪的银烛台,火光把游客的脸庞映成流动的琥珀,那些在自拍杆上晃动的手机屏幕,此刻仿佛成了献给数字时代的电子长明灯。
港口渡轮的柴油引擎声中,隔水相望的三姐妹城正把石头堡垒泡在暮色里。某位骑士团长四百年前栽种的橘子树仍在庭院结果,酸涩的香气混着海鲜市场的章鱼腥气爬上防波堤。穿破洞牛仔裤的船夫在系缆绳时哼起英国殖民时期的民谣,被浪头打碎的旋律里浮着阿拉伯语的低吟浅唱。我坐在中世纪粮仓改建的咖啡馆,摩卡表面肉桂粉勾勒的八角星渐渐消散,窗外的游艇桅杆正刺破11世纪阿拉伯人修建的蓄水池倒影。
当暮色把大港湾染成葡萄酒般的深紫时,某栋巴洛克建筑二楼的钢琴声突然淌进街道。弹奏者显然不精于此道,肖邦的夜曲时常在琶音处踉跄,却意外契合广场上踩着滑板掠过圣保罗船难雕像的少年。他们背包上挂着的欧盟旗与马耳他十字徽章互相碰撞,发出细小如铃铛的清响。我握着的仙人掌果突然渗出绯红汁液——这种被迦太基商船带来的沙漠果实,此刻正把公元前八世纪的甜蜜,一滴一滴坠落在二十一世纪的石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