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纽约的深夜里想起柏林的清晨。冷灰色天空下，市政厅的红砖墙上凝结着露水，父亲的老式收音机在橡木餐桌上播放每日新闻，广播员字正腔圆的柏林口音裹挟着咖啡与黑麦面包的香气。那时我并不懂得咀嚼字句里的政治暗流，只顾数着教堂钟摆荡过十七下，第二块方糖落进白瓷杯的瞬间，水蒸气就会在厨房玻璃上画出半圆形的泪痕。
移民局的钢印落在护照扉页那年，曼哈顿正被飓风后的彩虹切成碎片。我在百老汇大道潮湿的地下室里学会用美式弹舌发“caramel”这个单词，房东太太说我的卷舌音里浸着莱茵河的水汽。地铁隧道墙壁的涂鸦在时速45英里中扭曲成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布鲁克林的二手书店里，歌德诗集与杰克·凯鲁亚克肩并肩沉睡在霉斑织就的蕾丝里，而我的黄昏开始长出双重轮廓——自由女神像举起的火炬倒映在施普雷河面时，总让我产生时空折叠的晕眩。
感恩节火鸡腹中的栗子馅料意外尝出慕尼黑啤酒节的椒盐脆饼滋味。这具身体正在变成奇异的化学烧杯，柏林地下铁独特的电气味道与布鲁克林桥铁锈气息在其中不断置换反应。某日在中央公园撞见八哥鸟偷食椒盐卷饼碎屑，恍惚间竟觉得它尾羽抖动的频率，与夏洛滕堡宫檐角风铃的震颤分毫不差。这种认知让我在七号线的塑料座椅上蜷缩成胎儿形态，耳蜗里德英双语的对话如螺旋基因链般交织攀升。
如今我会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穹顶下用俳句翻译里尔克的秋日，就像用密西西比河水冲调黑森林樱桃酒。当东河的风掀起衣角时，衣摆里抖落的早已分不清是勃兰登堡门的梧桐絮，还是帝国大厦飞来的信天翁绒羽。那些在舌根发炎的元音，那些在午夜对峙的时差，最终都在熨斗大厦的三角形阴影里达成和解——成为血液里游动的第三种语言，像施韦因富特的火车经过第42街地铁站时，车窗玻璃上重叠的、半透明的新大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