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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玻璃窗外的雪粒敲打窗棂,在暖气片上撞碎成白色的叹息。我捏紧自动铅笔,笔尖悬在横线纸上方,纸页上零落着几个墨团——"Martin"在中文里写出来太像"马桶",Lena这个词发音时舌尖总要擦过上颚,仿佛含着某种滑腻的生物。
厨房里飘来发酵面团的酸涩气息,母亲正尝试着用房东太太给的酸面包种做馒头。案板磕碰碗碟的响动里,混着父亲用中文打电话的低沉尾音。三个月前拖着行李箱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时,我没想到柏林十一月的风会割开羽绒服钻进骨头缝,就像没想到教室里金头发的数学老师,会突然把我叫到黑板前解二次方程。
"中国学生数学都很好对吗?"赫恩先生的红鼻头被暖气烘得更亮了。我的手指悬在粉笔槽上方,指腹粘满细密冰凉的粉末。教室后排传来克制的窃笑,像开水壶即将沸腾时壶盖的震颤。那天我完整写出了配方法,却在擦黑板时听见有人模仿我早上问路时的破碎德语:"Entschuldigung,bahnhof...bahnhof..."
后来我发现数学课代表Tobi偷偷把代数题画成火柴人战争,而Anna总用修正液在课桌上临摹哥特体字母。平安夜前全班学唱《铃儿响叮当》时,我的声带总会卡在"Schneeleicht"这个词上,直到Lena递来薄荷糖,说舌头打结时就学她嚼冰块——她戴着银色牙套的犬齿在阳光下会闪出初雪的颜色。
此刻我又望着暖气片上凝结的水珠发呆,德语动词变位在舌尖打转,恍如当年在上海弄堂背诵《荷塘月色》的傍晚。母亲端来青花瓷碗装的酸面包,发酵过度的蜂窝组织像柏林连绵的窗格子。父亲摘下老花镜说,后天圣马丁节游行,要不要用宣纸糊灯笼?德语里有种介于"怀念"和"好奇"之间的词吗,就像包子裂缝里溢出的蒸汽,既模糊了玻璃窗上的霜花,又让灯笼里的蜡烛忽然窜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