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海平面升起的样子，总让我想起三位并肩凝视远方的女子。
清晨的瓦莱塔大港还笼在浅青色的薄雾里，三座古城的轮廓便已从海湾另一侧浮现：维托里奥萨（Vittoriosa）嶙峋的城墙如老妇褶皱的披肩，森格莱阿（Senglea）灯塔在岬角尖端摇曳如少女手中的烛火，而科斯皮夸（Cospicua）绵延的巴洛克圆顶仿佛少妇发髻上的珍珠饰物。海水漫过石砌的码头，在她们的裙裾上荡开粼粼金箔，远处依稀传来教堂钟声——这叮咚的震颤已经重复了五百年。
十六世纪的战火最先灼痛了维托里奥萨的皮肤。当圣约翰骑士团拖着染血的铠甲退守至此，奥斯曼的舰船正将月色啃噬成残破的弯牙。老城的每一块岩石都记得1565年那个闷热的夏夜：医院骑士在圣安杰洛堡垒点燃烽火，火光从三姐妹的掌心次第掠过，最终将整片海域煮成沸腾的血浆。而今那些坍塌的炮台早已生出青苔，藤蔓顺着英国人留下的窄轨铁路攀爬，却在每个拐角撞见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他们的书包拍打着十六世纪的拱门石雕，如同拍打祖母褪色的衣柜。
森格莱阿的伤痕更深。拿破仑的舰队曾削去她半面山崖，“二战”的炸弹又将她瞭望塔上的石狮炸成齑粉。如今游客们踩着电动滑板车冲下斜坡，在加迪纳花园的棕榈树影里追逐冰淇淋车，鲜少有人驻足凝视那些嵌在民居外墙的弹片。唯有在某个雾气氤氲的清晨，当渡船划开水面驶向对岸的现代城区，朦胧中仍能看到七艘青铜大钟悬浮半空——那是艺术家献给1942年沉没的“冥后号”舰船的悼念，钟摆永远停在殉难者沉入海底的刹那。
最年轻的科斯皮夸总在黄昏显露出妩媚的裂痕。十八世纪重建的造船厂曾为皇家海军孕育钢铁巨兽，如今巨大的干船坞却盛满紫红色的晚霞。当最后一班渡轮掀起浪花离去，酒馆门前的流浪猫跳上坍塌的圣玛格丽特壁垒，而码头艺术家正把靛蓝与赭石泼在画布——他们笔下倾斜的钟楼和扭曲的拱门，恰似三姐妹被岁月揉皱后又反复抚平的脸庞。
暮色渐深时，三座古城陆续点亮灯火，仿佛三位老妇从抽屉深处翻出珍藏的耳坠。对岸瓦莱塔的玻璃高楼在水面投下炫目霓虹，却始终无法遮盖这片海湾骨缝里渗出的幽光。或许正如马耳他谚语所言：“我们背向未来端坐，因为唯有倒着行船，才能看清来时的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