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掠过发梢,远处中世纪城堡的剪影映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十六岁的我放下手中的钢笔,抬头望向窗外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这是我在马耳他圣爱德华中学的第三个清晨,课桌上摆着刚收到的家信,信纸边角还沾着母亲常用的茉莉香薰气息,我却恍惚意识到,八千公里外那个熟悉的江南小城,已经在这片地中海阳光的炙烤下褪成模糊的剪影。
马耳他的中学教育像一座架设在古老与现代之间的玻璃回廊。历史课在花岗岩砌成的中世纪教堂中进行时,拱顶壁画里的圣徒似乎随时会走下斑驳的墙面;物理实验室里却配备着最先进的全息投影设备,学生们用三维建模重现古代腓尼基人的航海星图。这种奇妙的错位感不仅存在于课堂,更渗透在每个留学生的日常——午休时分捧着鹰嘴豆泥三明治穿过巴洛克式柱廊,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既有马耳他语民谣《ghana》,也有最近在欧洲青少年中风行的电子音乐。
寄宿家庭阳台的九重葛开得正盛,房东太太玛利亚总会在早餐时多煎一份兔肉香肠。这个经历过英国殖民的岛国,餐桌上的食物混杂着北非的香料与西西里的橄榄油香气,就像当地人说话时会在英语中突然蹦出几个意大利语尾音。刚开始总要在心里默默翻译两次的课堂讨论,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脱口而出的辩论;当我在地区模联会议上用马耳他俚语调侃对手的论点时,连指导老师都惊异于这个中国女孩对语言密码的破译速度。
圣朱利安湾的潮汐在每周三准时漫过防波堤,我们社团的帆船训练往往会因此改期。但没有任何人感到沮丧——这群来自二十多个国家的少年会默契地转移阵地,背着各自家乡的乐器聚在姆迪纳古城门洞下。我的琵琶与德国男孩的手风琴、突尼斯姑娘的乌德琴缠绕出的旋律,让路过的白发骑士团后裔驻足倾听。文化差异制造的鸿沟,此刻化作共振的音波飘向灯塔方向的海平线。
生物教室窗外的柠檬树又在暴雨中落了一地青果,我蹲身拾起一枚,指腹感受到的冰凉触感与家乡梅雨季截然不同。或许真正的成长就发生在这样的碎片里:独自预约家庭医生时的忐忑,在校园招聘会上与大学招生官交锋的紧张,处理银行账户突发冻结的焦灼。这些具象的生存考验远比考试分数更能丈量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的距离。
当黄昏再次将瓦莱塔城墙染成蜜色,我收拾书包走向港口渡轮。船舷劈开的海浪在暮色中闪烁,恍惚看见平行时空里那个没有选择踏上留学之路的自己,依然坐在江南水乡的教室,将地中海的阳光当做地理课本上的陌生词汇。此刻手中紧握的,不仅是马耳他教育部的毕业证书,更像一把缀满贝壳的钥匙,即将叩开通往更辽阔世界的青铜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