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马耳他主岛的轮廓染成金边时，三桅小帆船正载着我们劈开靛青色的海浪。科米诺岛在望远镜里逐渐显形——这座面积仅3.5平方公里的海上孤岛，像块被上帝失手打翻的调色盘，苍白的石灰岩基底上泼洒着深绿灌木与艳红野花，环抱着一泓世人皆知的蓝湖。咸涩的海风里飘来向导意味深长的提醒："记住此刻的喧闹，正午时分的蓝湖会被十二国语言填满。"
确实，当渡轮在仅容单船通过的狭窄水道间泊岸时，我恍若踏入某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剧场。德语旅行团的红帽子、意大利家庭的花丝巾、俄罗斯情侣的无人机与韩国网红的反光板，在乳白色悬崖构成的天然环形剧场里翻涌。蓝湖的海水呈现出某种超越现实的光学效果，从浅滩的琉璃青过渡到深处的钴蓝，却在阳光直射的瞬间全部融化成祖母绿的光泽。戴水肺的孩童们尖叫着跃入水中，激起的每朵浪花都折射出钻石般的碎光。
但真正的科米诺在黄昏苏醒。当末班渡轮载走最后一片遮阳伞，荒野的气味便从锯齿状的海岸线渗出。我踩着露出白色盐霜的砂岩小径走向圣玛丽塔，十七世纪的守望者依然用剥落的壁画守卫着空荡荡的礼拜堂。锈蚀的铜钟在暮色里突然自鸣——后来守岛人告诉我，这是穿越海峡的西罗科风在作祟。当月光为蓝湖镀上汞银色的镶边，躺在天然泳池漂浮的游客们不会知道，五百年前的医院骑士团成员正是用这些富含矿物质的湖水，为染上黑死病的同伴清洗溃烂的伤口。
晨跑时我在北部海湾遇见真正的岛民，确切地说是唯一的常住家族。老萨尔瓦多正在修补祖传的渔船，他的妻子用岛上自产的刺山柑腌制鳀鱼。"冬季的风暴会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系，"老人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划过地中海地图，"但正是那些狂风呼啸的夜晚，你能听见沉没的圣约翰战舰在蓝湖底部发出呜咽。"他的孙子突然插话，说上周无人机拍到疑似古船轮廓，话音未落就被祖母用马耳他语笑着呵止。
正午时分的太阳仿佛把整个岛烧成了白热化的梦，我却执意攀上瞭望台废墟。汗水浸透的衬衫黏在背上，视线里绵延的仙人掌群落突然活过来似的——那是在马耳他传说中化作植物的海盗亡灵。当终于站在制高点，三岛环伺的地中海以不同层次的蓝在脚下展开，蓝湖此刻竟显得渺小。咸湿空气里飘来野茴香的辛香，远处圣保罗群岛像散落的黑曜石，而Gozo岛上的城堡如同熔化的蜡烛。中世纪热那亚商人恐怕看过同样的风景，当时他们的香料船正满载着从蓝湖补充的淡水，航向对基督徒来说更加凶险的东方海域。
落日时分我独坐在蓝湖南侧的海蚀洞，潮水在岩壁上撞碎成金色泡沫。白日里游客们追逐的那个蓝湖正在死去——或者说是褪去表演性质的伪装。此刻真实的蓝泛着钢灰色的冷调，浪涌间翻出破碎的海草和深褐色的海绵。两条被遗弃的橡皮艇随波逐流，其中某艘的绳索正勾着件残破的蕾丝裙摆，不知是哪个狂欢新娘留下的信物。当对岸姆贾尔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我突然理解为何中世纪的隐修士选择在这里苦修：被双重蓝色包围的孤独，原来具有洗涤灵魂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