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华盛顿还浸在雨雾里,咖啡杯沿在桌面上磕出第三声轻响时,安娜的手表指针刚好划过第四个未接来电。她蜷在公寓飘窗的旧绒毯里,膝头的德语诗集被晨风掀起泛黄的纸页,墙角立着的两个纸箱还粘着戴高乐机场的行李标签。
这个季节的雨总让她想起柏林。上个月清理母亲寄来的包裹时翻出那柄榉木伞,父亲留下的烟草味已经淡得只剩一道影子。此刻伞柄硌在腰际的钝痛却清晰可辨,像那些挤在领事馆长廊里的下午,公证处的钢印起起落落,把前半生三十年的时光压缩成皱巴巴的十二页移民档案。
办公室的百叶窗在身后合拢时,国会大厦的尖顶正被闪电劈成碎汞色的残片。新买的通勤鞋磨破了后跟,雨水顺着发梢流进雪纺衬衫领口,她抱着文件袋小跑过宾夕法尼亚大道,突然嗅到街角面包店飘出的黑麦酸香——与克洛伊茨贝格区那家百年老店惊人相似的气息,令她的胃部条件反射般绞痛起来。
那晚在流动入籍辅导站,来自杜塞尔多夫的银发女士将热可可推到她面前,窗玻璃上的雨痕把星条旗投影晃成模糊的色块。"你知道吗,"对方无名指上的婚戒擦过马克杯,"肯尼迪中心地下剧场每周都有德语话剧彩排,那些聚光灯罩住舞台的瞬间,我总觉得海德堡剧院的木地板还粘在鞋底。"
三个月后的社区文化节,安娜的展位上堆着亲手烤制的蜂浆饼,发酵面团的气味混进广场乐队演奏的爵士版《欢乐颂》。当蓄着莫西干头的非裔少年用结巴的德语询问莱比锡书展信息时,她忽然发现手里切糕点的银叉正把阳光折射成跳动的光斑,像穿越八千公里而来,轻轻停驻在华盛顿秋日的石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