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法兰克福机场的那个清晨，雨丝像细密的银线交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我和妻子将两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推到接机口时，八岁的儿子突然攥住我的衣角，指着落地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德铁标识问："爸爸，这些字母和乐高说明书上的好像啊。"他的眼睛倒映着霓虹灯箱的冷光，掌心汗津津的温度透过棉布传到我的腰间。妻子将六个月大的女儿往怀里紧了紧，羊毛襁褓缝隙里露出半截攥成拳头的小手，在中央暖气充足的机场里泛着淡淡的粉红。
这是十年前在柏林工大实验室敲下最后一行代码时未曾料想的场景。当猎头将慕尼黑新能源公司的offer塞进邮箱那天，我们对着欧洲地图做了整整三小时的移民计划：蓝色记号笔画出的迁移路线穿过保加利亚玫瑰谷，在维也纳多瑙河畔打了个颤巍巍的逗点，最终停在巴伐利亚州的地界。妻子为此给祖传的青瓷茶具拍了379张照片，却在下单海运木箱时发现，德国海关对陶瓷制品的釉彩含铅量规定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
市政厅的落地钟敲响第九下时，负责户籍登记的女士从老花镜上方打量着我们。她的灰发梳成教科书式的低发髻，黑色制服领口别着银质的鹰徽胸针。当儿子用刚学会的"GutenTag"问好时，大理石台面下的暖气管道突然发出蒸汽轰鸣，惊得女儿在婴儿背带里哇哇大哭。那位女士的表情像被阳光晒化的黄油般柔软起来，从抽屉里摸出块甘草糖悄悄塞进儿子手心。
最初三个月的雨总在黄昏时分准时降临，把二手市场淘来的雕花书架浸出浅褐色的水痕。妻子报名语言班的那天，我抱着女儿在家门口的rewe超市迷了路——货架上那些标注bio的胡萝卜和普通胡萝卜明明都沾着黑森林的泥土，收银员用夹杂施瓦本方言的英语解释有机认证标准时，我的眼镜片蒙上了果蔬区冷柜的白雾。直到某个飘着苹果派香气的周日，邻居海默尔太太握着我们的手，把垃圾分类表上的"GelberSack"和"Restmüll"画成童话里的王子与青蛙，阳台上的天竺葵才终于找到合宜的肥料。
孩子的适应速度像阿尔卑斯山融雪汇成的溪流。当儿子在篮球场用"Korbwurf"和伙伴们击掌时，女儿已经能用德语背诵《蓬头彼得》的童谣。社区中心国际日的舞台上，妻子穿上了从跳蚤市场淘来的Dirndl连衣裙，我手忙脚乱调试三脚架的身影被镶进镶满啤酒杯贴纸的橱窗。暮色中的伊萨尔河泛起琥珀色波光，某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上海老弄堂里那株总在梅雨季开花的石榴树——它的根须此刻是否正穿过地心，触摸到慕尼黑地铁U6线隧道里的蕨类植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