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飘着莳萝和葛缕子的香气时,我就知道母亲又在揉面团了。案板上零落的面粉像初冬的雪,她把卷心菜肉馅塞进发皱的面皮里,指尖的褶皱间还沾着三十年前基辅菜市场的阳光。父亲在旁边泡红茶,水汽模糊了他镜片上德语速成班的笔记残影——那些在求职信里被筛掉的俄语字母,此刻正漂浮在茶包氤氲出的琥珀色里。
我的双肩书包里塞着《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德语语法手册,锁屏壁纸却是斯拉夫少女在桦树林里跳舞的油画。十五岁生日那天在食堂打开便当盒,同学盯着缀着酸奶油的白菜卷发出轻笑,我默默把午餐换成裹着咖喱香肠的面包,却在深夜偷吃冰箱里冷掉的罗宋汤。俄语童谣和德语广播同时在我耳膜上跳舞,梦里总有两列反向行驶的火车在脊椎里对撞。
祖父用裹着伏特加味道的声音讲述第聂伯河上的星光时,我却在算二次函数题。父亲用夹杂俄语词尾的德语向雇主解释技术证书,声音像漏气的手风琴。学校发的欧盟地图上,国界线是规整的虚线,但我的血液里淌着无法缝合的裂缝——当乌克兰亲戚在视频里问我柏林房价,德国同学又对着我姓氏后的元音后缀皱眉。
地铁玻璃映出我的倒影:金棕色头发用东欧式发辫束起,鼻尖缀着母亲家族的雀斑,蓝眼睛却在日耳曼式的冷色调里藏着顿河平原的阴翳。我用柏林方言和便利店老板寒暄,却在手机相册存着外祖母在利沃夫老宅前裹着头巾的照片。
上周超市促销德国酸菜时,母亲突然在货架前红了眼眶。她颤抖的睫毛让我想起八岁那个雪夜——当醉汉朝我们喊出斯拉夫蔑称,父亲突然把购物袋摔在地上,用带着弹舌音的德语吼道:"我女儿出生证盖的是联邦鹰徽印章!"货架间的白炽灯在那瞬间变成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鎏金圆顶,照亮父亲后颈渗出的汗珠,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国界是长在皮肤里的。
现在我能流利切换柏林俚语和父母母语的亲昵后缀,在同学家派对吃土耳其烤肉时也会想念施瓦本面疙瘩。十八岁生日收到两本护照,深蓝色封皮烫着欧盟金星,酒红色内页残留着乌克兰海关的印泥。春假去科隆大教堂写生时,背包侧袋插着果戈里诗集——直到现在我才懂,那些在字母间挣扎的元音,那些卡在两种时态中的动词,原来都是母亲和面时掉落的星辰碎屑,在莱茵河与第聂伯河交汇的星空下,正缓缓发酵成新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