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深秋的枫叶在议会大楼的尖顶下翩然飘落时，我站在渥太华这座充满象征意义的建筑前，右手轻放在《加拿大权利与自由宪章》的文本上。清晨的冷空气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钻入鼻腔，眼前三面巨大的枫叶旗在灰蓝色的天幕下舒展。此刻，来自五大洲三十多个国家的宣誓者肩并肩排列成弧线，肤色各异的掌纹覆盖着同一段印刷体的誓言，让“成为加拿大公民”这个抽象概念突然变得具象。
八年前在多伦多皮尔逊机场推着四件超重行李的惶惑仿佛还在昨天。记得落地第三周暴雪封城时被困在地铁站的焦灼，记得第一次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跟原住民房东解释烹饪油烟时的尴尬，记得用三个月工资买下二手雪胎却撞上路标的荒唐。在这个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开冰箱门（因为西式冰箱冷冻室在上层）、如何分辨市政垃圾车的颜色、如何在暴风雪天给汽车插电加热的国家，我像新生儿般笨拙地蹒跚学步。然而正是这些令人发笑的生存细节，编织成了新移民的身份认同。
仪式司仪的法语祝词在穹顶下激起轻微回响，我们跟着诵读英语誓词的手势整齐划一。当某位非洲裔女士用约鲁巴语低声补上“Àṣẹ”（意为“神赐力量”），当旁听的锡克教长者将缠头巾调整到更庄重的角度，当乌克兰裔的引导员在发放公民证书时多说了一句“Дякую”，某种超越语言的共鸣正在发生。这个国家最精妙的魔法，或许就在于将各种文明的碎片熔炼成璀璨的马赛克，却始终保留每块瓷砖独特的釉彩。
我望向誓词板上“效忠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及其继承人”的字样，眼前浮现出十七世纪休伦湖畔的法英毛皮商人、横贯铁路枕木下的广东苦力、乌克兰垦荒者被雪盲症折磨的瞳孔。加拿大从来不是某个特定族群的应许之地，而是所有愿意尊重《宪法法案》三大基石——和平、秩序与良政——者的集体契约。当我的掌心感受着宪章羊皮纸的纹理，突然意识到这块北纬49度以北的土地，早在新移民登陆前就深谙如何平衡原住民的古老智慧与移民社会的现代性焦虑。
市政厅钟声第十次敲响时，监督官开始逐一分发镶着银色枫叶的公民证书。握着这张印有自己姓名的灰蓝色卡纸，我触摸到了1841年联合法案通过时的辩论声、1967年积分制移民改革时的铅字油墨、1982年宪法回归时的香槟泡沫。未来某个雪夜，当孙子辈问起“我们属于哪里”时，或许可以指着渥太华河两岸的议会灯火，讲述今日两百七十双新公民眼睛里的星芒如何与五大湖的波涛共振。
斜射进大厅的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枫叶旗在地面投下的暗红色光影，恍若正在渗入每个新公民的血液。这个瞬间，我突然听懂了几周前阿尔伯塔牧场主的话：“成为加拿大人不是完成时，而是每个清晨都需要重新擦拭的银制茶具。”在霜雪与极光交织的国度，公民身份既是历史长卷上的新墨迹，更是对原住民、英法遗产和全球移民的三重诺言。当仪式结束时雨燕突然成群掠过穹顶，两百七十个声音用三十种语言说出的“谢谢”，在议会石墙上激荡出奇妙的混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