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初雪落下来时，我刚学会用德语说"Entschuldigung"。细碎的冰晶飘进校服领口，我缩着脖子把脸埋进围巾，鼻腔里灌满妈妈新买的柔顺剂味道，和家里地下室潮湿的霉味截然不同。第五次踩进教室的瞬间，二十张转向我的脸庞依然像排列整齐的刀锋，割断了我喉咙里那句练习整晚的"GutenMorgen"。
课桌抽屉里永远躺着三明治的碎屑，每当午饭铃响起，我就盯着酸菜炖香肠表层凝结的油脂发呆。克拉拉隔着过道抛来的小熊软糖砸中我的课本文具盒，包装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彩虹和汉字"朋友"，那是她在中文兴趣班学的第一个词。我慢慢剥开糖纸，树莓味的甜蜜在舌面绽开的刹那，托马斯突然用原子笔戳我的后背："中国人都吃狗对吗？"教室里迸发的哄笑像滚烫的沥青，把我的耳朵黏在课桌上整整三十分钟。
母亲总在深夜擦拭泛黄的老照片，柏林墙倒塌那年她蹲在上海弄堂口啃生煎包的样子，在落地窗映出的霓虹灯里显得愈发渺小。"他们说我的学位在这里只能当废纸。"她摩挲着工程师资格证上的钢印，德语单词在求职网站荧幕蓝光里扭曲成蠕动的毛虫。父亲把湖南辣椒酱混进圣诞市场买来的姜饼，咬碎核桃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我们全家的牙齿在努力碾碎某些坚硬的东西。
冰雪消融的四月，我被推进学校戏剧社的后台。克拉拉往我手里塞了个龙形玩偶："你演穿越时空的中国公主！"聚光灯亮起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劣质扩音器在礼堂回荡，德语句子像春天的溪流冲破冰面，托马斯在观众席举着手机录影，镜头反光恍若慕尼黑啤酒节那晚，父亲终于收到聘用通知时眼里闪动的水光。
现在我的储物柜贴着中德双语课表，克拉拉学会用筷子夹起宫保鸡丁，托马斯追着问我"微信怎么发红包"。母亲穿着职业装在玻璃大厦前自拍，背后的施普雷河正将我们的倒影揉碎成粼粼光斑。放学路上经过柏林墙遗址，我摸着涂鸦墙上新添的熊猫图案，口袋里手机震动，是祖母从湖南发来的语音："下次回来教我用那个...那个油管，看看你念书的城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