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超市冷柜门的那一刻，掌心突然沁出的汗沾在玻璃上，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雾。柏林十一月的风从货架尽头未关严的窗户钻进来，掀起我围巾边缘缀着的线头。这是第三十七天，我依然会在收银员用德语抛来问候时喉咙发紧，像个卡带的录音机似的挤出一声模糊的"GutenMorgen"，然后在找回的硬币叮当落进掌心的瞬间，瞥见玻璃倒影里自己泛红的耳尖。
面包店的芝麻贝果咬下去总会簌簌落渣，碎屑粘在黑色呢子大衣前襟，像北德平原冬季细碎的初雪。周末市集卖苹果的老妇人会在我数不清第几次把欧元硬币排开在掌心任她自取时，突然改用带着波兰口音的英语。此刻总有种隐秘的窘迫，仿佛我笨拙的生存状态被她识破——那个乘错三次地铁最终用谷歌地图步行回家的黄昏，在语言班把"derRegen"说成"dieRegnen"时同学抿住的嘴角，还有房东太太教我用分类垃圾桶时指尖悬在空中划出的弧度，都成了柏林郊外暮色里渐渐模糊的窗格。
十二月第一个放晴的清晨，我在公园长椅上遇见捧《南德意志报》的老人。当他说我的红围巾让他想起莱比锡圣诞市场的热红酒，而我终于能用结结巴巴的从句讲述绍兴黄酒在青瓷碗里泛起的涟漪时，枝头融化的雪水正顺着铸铁灯柱流成一道透明的虚线。后来我们常相约喂天鹅，他教我用旧面包在湖面画出谚语般的弧线，天鹅羽毛沾着的柏林河水，折射出和故乡镇前小溪相似的碎银。
如今超市收银台的"bitteschön"不再令我心悸，反倒能在主妇们讨论有机鸡蛋价格的碎语里捕捉到熟悉的音节。当某个加班的深夜从地铁站钻出来，闻见土耳其烤肉店混着雨水泥土味的香气，恍惚间竟与大学城南门烧烤摊升腾的烟火重叠。衣袋里逐渐积累的购物小票存成另一种形式的日记，记录着德语介词变幻莫测的格位，也拓印着牛奶盒盖上反光的新自我——那个在市政厅排七小时队终于注册成功时，被夕阳拉长在花岗岩地面上的身影，正用每个语法错误与文化误读作砖石，在易北河的雾霭里悄悄重构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