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水般涌来的浪涛声中，瓦努阿图的火山岩沉默地碎裂成更小的颗粒。热带季风年复一年拂过桑托岛断裂的混凝土碉堡，铁锈爬上日军遗留的枪管，将战争密码蚀刻成一串无法破译的红褐色纹路。火山口湖泊倒映着云层翻滚的天空，当雨水坠入水面时，波纹总会模糊那些沉在湖底的故事——八十三个岛屿组成的国度，如同散落在南太平洋的记忆碎片，正在被洋流推向永恒的遗忘之地。
森林是最忠实的吞噬者。在埃法特岛的纳高尔遗址，石灰岩祭坛的裂缝里，葛藤正以每日一厘米的速度覆盖岩画上的人形图腾。部落长老的皱纹里嵌着祖灵的传说，却在子子孙孙流向维拉港的摩托车尾气中逐渐风化。年轻人握着智能手机拍摄卡瓦酒仪式，社交软件的蓝色光晕映在他们涂着赭石颜料的脸上，像一场正在发生的、缓慢的文化溶解。
人类学家的笔记本里还躺着关于“黑魔法”的手稿残页：用露兜树叶编织记忆之网的老祭司，能用棕榈油占卜出三百年前氏族迁徙的星象轨迹。但这种需要连续吟唱七昼夜的秘术，随着最后一位通灵者在2019年雨季的逝去，永远融入了亚苏尔火山喷发的硫磺烟雾里。当邮轮旅客拍摄火焰舞时，他们不会知道舞者腰间系的不是装饰性藤环，而是本该在青春期用鲨鱼牙齿刻入皮肤的成年印记。
雨季的雷暴来临时，国家档案馆的铸铁屋檐会渗水。殖民时期的契约文书在霉斑里发胀，英国与法国共同管理时期的三语公告正被白蚁啃食成镂空的蕾丝。政府官员在议会上争论是否应该用区块链技术保存土地转让记录——那些用贝壳和猪牙作为凭证的传统交易，正随着珊瑚礁的白化而失去最后的信用锚点。
遗忘的刻度在飓风季节愈发清晰。当五级气旋帕姆在2015年撕碎茅草屋顶，救灾直升机空投的压缩饼干包装袋上，赫然印着邻近大国的国旗图案。妇人们在临时帐篷里用芭蕉叶包裹救援物资，叶脉间的褶皱恰好叠合了她们母亲编织草席时的掌纹，而那些用露兜树纤维打结记录族谱的方法，此刻正在联合国粮食署的塑料布下悄然褪色。
或许真正令人类不安的，是瓦努阿图式的遗忘从来不是消失，而是转化。被遗弃的传教士礼拜堂成了蝙蝠巢穴，十字架阴影里堆积的粪便孕育出新的磷矿层；二战轰炸机残骸化作人工珊瑚礁，鱼群在螺旋桨间闪烁如流动的银河。当最后一个会说原始方言的老人闭目时，他呼出的气息将在季风循环中抵达新西兰的冰川，凝结成六角形冰晶里的细小气孔——关于存在的所有印记，终将以分子形态继续漂泊，在永恒循环中成为另类记忆的载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