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大运河边的柳条还挂着露水,一艘蒸汽小轮突突作响地靠了岸。趸船上走来几位金发碧眼的洋人,长衫布鞋的挑夫们围上去卸下沉重的皮箱,箱角铜牌在晨光中隐约闪着"Hamburg"的字样。这是1904年的春天,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扬州城,迎来了首批在此定居的德意志工程师家庭。
他们的到来,源自两年前清廷与普鲁士签订的铁路借款合约。作为津镇铁路(天津至镇江)建设的技术中枢,扬州需要同时处理钢轨图纸与传统漕运的微妙平衡。总工程师施密特在日记里写道:"每天正午准时从盐商家飘来糟熘鲫鱼的香气,与工地上的铆钉烧焊味道混合成奇妙的交响。"德国技术团队带来的经纬仪与混凝土配方,与扬州砖雕匠人的曲尺墨斗并置在工棚里,匠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些洋人竟也会用糯米汁调和石灰,说是从《天工开物》译本里学来的古法。
北河下街的深宅大院很快有了异国风情的装饰。科隆夫妇的花园里,太湖石假山旁竖起了巴洛克风格的日晷;邗江学堂的钟楼顶上,哥特式尖顶与中式飞檐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和解。最让扬州人津津乐道的是圣三一堂的管风琴,每当礼拜天的圣咏响起,运河上的船工总会跟着哼唱,直到漕船拐过钞关码头,管风琴的低鸣便与扬州清曲的胡琴声在暮色里渐渐交融。
这些日耳曼面孔逐渐在街巷间变得寻常。雷哈特医生的诊所门帘上绣着"妙手回春",却挂着帕拉塞尔苏斯的星象图;布吕克纳家的厨子把盐水鹅改良成慕尼黑风味,切开时琥珀色的油脂竟渗出啤酒花香。孩子们最有本事消弭文化的隔阂,金发少女玛丽亚能用扬州官话讨价还价,而东关街的顽童们,早把《欢乐颂》的调子填上了茉莉花的新词。
当1917年汽笛最后一次在镇江站拉响,留下的不只是中国首条跨省铁路。天宁寺的银杏树下,半埋着半截德制钢轨改铸的钟杵,每当钟声响起,惊起的白鹭掠过西洋楼残存的彩绘玻璃,在运河水面划开粼粼波光,恍如昨日柳丝间摇晃的万国船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