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百次在清晨五点被窗外的海鸟叫醒时,依然会恍惚以为那是故乡山林里的云雀。赤道咸腥的海风掠过棕榈树梢,将晾在竹竿上的水红色衬衫吹得烈烈作响,这件从汕头老家带来的衣裳,领口已然被太平洋的盐粒蚀出细小的破洞,却仍固执地保留着奶奶手绣的木棉花纹。
瓦努阿图的雨季总爱在黄昏时分降临。每当天际滚过闷雷,镇子西头的华侨商店就会亮起暖黄的灯光,林婶总会踩着人字拖挨家挨户敲门:"阿娟,来帮我家老头子补补渔网好伐?"潮湿的铁皮屋顶下,我们这些来自潮汕、梅州、湛江的女人们围坐成圈,尼龙绳在指尖翻飞的动作,和在村口老榕树下修补虾笼时别无二致。只是对话里开始夹杂着混杂比斯拉马语的奇怪发音,老张家的大女儿刚用火山灰染了传统草裙,李家媳妇正为邻居准备卡瓦酒仪式的手礼。
每周四晌午,我总会步行四公里去白色沙滩尽头的珊瑚礁。踩着烫脚的细沙,帆布鞋里总会灌进几颗倔强的贝壳,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光脚跑过晒谷场时,碎稻壳硌进脚掌的刺痛。海浪卷来的漂流瓶偶尔载着中文报纸的残页,某次竟捡到半张潮剧《荔镜记》的戏票,褪色的票根被海水泡得绵软,陈三五娘的故事却依然在异国的涛声里鲜艳如初。
八月飓风季来临前的夜晚,侨团会在废弃的椰子仓库举办中秋聚会。生锈的铁皮墙上晃动着二十多双手投下的影子,有人烤着芋头糕,空气里飘着沙茶酱混搭诺丽果汁的奇异香气。最年轻的留学生小王突然轻声哼起《月光光》,三十七个声部渐渐织成流淌的声浪,震得梁柱间的壁虎慌张逃窜。我望着铁窗外被台风云撕碎的月亮,忽然明白侨乡这个词里埋着的悖论——我们的乡愁永远在潮汐间涨落,却在每次咸涩的浪涌里,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海岸线悄然缝合。
此刻屋檐下的风铃又开始叮咚作响,那是用海螺和渔船零件改造成的门帘。我往烤鱼上多浇了一勺自酿的辣椒汁,就像母亲教我的那样。远处珊瑚海的落日正沉入海平线,将整个港湾染成木棉花燃烧的颜色,这抹红既属于南太平洋某个不知名小岛潮湿的黄昏,也永远连着汕头老厝飞檐上那片褪色的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