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漫进木窗，掀起了草席边缘串着的海螺壳。杰瑞米放下劈椰子的弯刀，伸手按住被吹得簌簌发抖的棕榈叶窗帘。三十米开外的白沙滩上，几个孩童正追逐着潮水退却后搁浅的沙蟹，嬉笑声混着涛声落进他耳中，像极了小时候父亲挂在檐下的贝壳风铃。
这是瓦努阿图再寻常不过的六月清晨。杰瑞米弯腰从铁皮桶里舀起清水拍在脸上，指尖触到下巴冒出的胡茬时忽然想起，今天是他继承祖父酋长席位的第三年整。墙上的太阳历还残留着去年飓风季浸透的霉斑，记录时间的贝壳却已在竹筒里堆了八层——足够让山涧里腐殖出新一茬野芋头，也让更多年轻人离开了树木搭建的高脚屋，去维拉港的酒店学习如何用英语说“欢迎光临”。
正午的太阳垂直钉在头顶，杰瑞米穿过灌木丛生的山道去往集会地。腐烂的椰子与火山岩粉末混杂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恍惚间他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在树影间奔跑，赤脚踩着滚烫的火山灰，给采收卡瓦胡椒的族人运送槟榔叶包裹的午餐。那时祖父的鲸骨权杖尚未开裂，村口的面包树还能在旱季结出拳头大的果实，而雨季泛滥的河水仍保留着传说中祖先登陆时的清澈。
露天广场中央的火坑余烬未冷，女人们正在分拣昨夜祭典剩下的塔纳薯与诺丽果。隔壁岛的商人运来了印着中文的塑料水壶，换走成筐的干制砗磲贝。当杰瑞米摩挲着系在腰间的狗牙项链——那是他主持的第一个成人礼留下的信物——时，市场北端突然爆发出混合着法语和比斯拉马语的争吵。两个年轻人为了智能手机充电费推搡着，掀翻的箩筐里滚出彩色包装的澳大利亚饼干，压碎了某个老人刚摆出来的沙画瓶。
夜幕降临时，杰瑞米蹲坐在祖先凿刻的独木舟上，看月光把珊瑚礁染成幽蓝的磷火。潮水送来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恍惚与祖父讲述的鯆鱼精灵传说重叠。他想起上周在维拉港签署的旅游开发协议，澳大利亚商人承诺要用玻璃游艇载来更多游客，条件是将祭神舞蹈里的猪骨面具换成商店里批量生产的木雕工艺品。咸涩的海风忽然变得沉重，仿佛裹挟着八百海里外正在融化的南极冰层的水汽。
当启明星从马鲁姆火山口升起时，杰瑞米在记事树皮上刻下新的凹痕。他决定明天要让从城里回来的侄女教他注册Facebook账号——这个诞生在太平洋小岛上的年轻酋长突然意识到，或许该让那些闪着银光的智能设备，记录下火山祭典时喷洒的卡瓦酒如何在月光下凝结成珠，而不是任它们冲刷掉贝壳货币上的古老纹路。海浪依旧在重复着亘古的韵律，但风中已飘来新时代咸涩的潮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