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松软的火山灰路面，扬起细碎的粉尘，在赤道阳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我俯身调整变速器，链条与齿轮咬合的瞬间，丛林里传来八色鸫清脆的鸣叫。瓦努阿图的骑行从来不是平整公路与里程数的征服游戏，这里是火山与珊瑚共生的国土，每处转弯都可能遭遇文明的断层带——前一刻还在热带榕树编织的穹顶下穿行，下一刻便闯入某个原始部落的椰林，戴着鼻饰的孩童推着藤条独轮车与你并行百米，又在突兀的岔路口消失于芋头田中。
塔纳岛东海岸的黑色悬崖切割着钴蓝色的海面，自行车载物架上晃动的椰青渗出清甜汁液。当地人管这种未成熟的椰子叫"天然运动饮料"，确实，当正午太阳将沥青路面炙烤出波纹时，用力吸吮带着青草气息的椰水，竟比任何能量胶都更能唤醒肌肉深处的活力。碎石小径引我深入亚苏尔火山腹地，硫磺气味越来越浓，橡胶轮胎开始抗议高温地面的舔舐。最终弃车徒步登顶时，恰好目睹地球最年轻的熔岩湖在暮色中沸腾，炽红的岩浆像被巨人摇晃的鸡尾酒，在火山口剧烈地翻涌颠簸。
雨林的脾性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埃法特岛的环岛公路可能前十分钟还沐浴在金色阳光里，转瞬就被热带暴雨浇得面目模糊。雨水冲刷出红土路面隐藏的沟壑，自行车在泥浆中画出抽象派轨迹。途经的每个村落都会伸出援手：梅勒族人用棕榈叶为我编临时挡泥板，马坦瓦族人递上芭蕉叶包裹的拉普拉普（芋头泥）。最震撼的偶遇发生在彭特科斯特岛，当我在陡坡前气喘如牛时，十几个戴草编面具的舞者突然从林间跃出，他们脚踝系着彩绳，以古老韵律跺踏路面，竟用人墙推着我的自行车冲上山坡——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死亡舞"仪式中象征重生的段落。
二战记忆散落在岛屿褶皱里。圣埃斯皮里图岛丛林深处，生锈的零式战机残骸被藤蔓缠绕成钢铁盆景，自行车铃铛惊起栖息其中的果蝠群。当年美军修建的六角形水泥码头依然挺立，如今成为渔民修补渔网的露天工作室。最奇幻的骑行路段在黄昏时分降临，当暮色将珊瑚礁染成紫色，潮水退去显露出海底“沉船公路”——1942年沉没的万吨货轮科拉德号，桅杆离海面仅三米，骑车从锈蚀的船舷旁掠过时，能看见七彩的鹦嘴鱼在舱门间逡巡。
当月光把火山砂染成银白，我总爱躺在维拉港的白色沙滩上，倾听浪花冲洗车架上海盐结晶的细响。这里的星空具有某种致幻效果，南十字星与银河交织的光网下，自行车钢架的阴影蜿蜒如太平洋群岛的海图。某个失眠的深夜，原住民少年丹尼尔教我辨认陨石熔炼的火山玻璃，他说在比斯拉马语里，这种物质叫"星星的眼泪"。其实每个骑行者的车灯何尝不是陆地流星？当我们在岛链间穿梭，碾过珊瑚化石与火山弹铺就的路径时，都在编织着属于这个时代的航海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