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南京冬日的梧桐叶正簌簌落在青灰砖墙上，我握着温热的雨花茶站在老宅二楼，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在故土最后一个完整的冬天。三年前在紫峰大厦加完班的深夜，丈夫把加拿大技术移民的申请表格推到我面前时，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场跨越12000公里的迁徙，会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与落基山脉的松涛之间，织就如此密集的生活褶皱。
行李箱里除了公证了三个月的学历证书和贴着枫叶贴纸的雅思成绩单，还塞着两包真空包装的盐水鸭。中介反复强调温哥华华人超市什么都有，母亲执意将浸透花椒的香气埋进行李箱隔层，"总要给新邻居尝尝金陵的味道"。在浦东机场告别时，七岁的女儿突然抓紧我大衣下摆，盯着地勤人员往托运箱贴条形码问："加拿大的梧桐也会飘毛毛吗？"这个曾在玄武湖捉柳絮的孩子，尚不明白我们将交换一个更漫长寒冷的春季。
多伦多移民接待处的暖气烘得人发晕，表格上的枫叶标志在落地窗透进的雪光里明明灭灭。工作人员听到我们来自南京时眼睛发亮："去年的圣诞灯展，有位中国艺术家用三千盏秦淮花灯装点了市政厅广场。"这让我想起递交移民申请那个春天，鸡鸣寺前的樱花大道挤满拍照的游客，玄武湖的水鸟掠过正在搭建的国际化都市地标。两种截然不同的天际线在记忆里重叠成双曝照片，像我们这代人既眷恋六朝烟水又渴望旷野清风的矛盾灵魂。
孩子的书包很快挂满枫糖浆味道的友情手链，而我仍在适应北美人直白的社交规则。当社区中心的义务园丁指着前院大片蒲公英说要"维护社区风貌"，丈夫用从新移民培训课学来的句式认真争辩："在中国，这叫做蒲公英，是可以入药的。"我们最终达成和解的午后，他帮我铲除黄花，我教他用晒干的蒲公英根泡茶。这种微妙的角力在超市货架间持续发生——当我终于能在Costco挑选牛排时准确说出"mediumrare"，女儿的书架上已同时立着英文版《哈利波特》与从南京背来的《江南民居图册》。
去年暴雪封门的冬夜，视频里父母撑着伞走过老门东湿漉漉的石板路，镜头扫过拆迁中的城南巷陌。母亲突然调转手机："记得把地下室水管包好，加拿大零下二十度可不是闹着玩的。"此刻壁炉里的火焰正舔舐着枫木，女儿趴在波斯地毯上画着兼具中山陵台阶与CN塔的幻想建筑，我突然理解移民就像将百年梧桐移植到北国土壤——会疼，会落叶，但深埋地下的根终将在春雪消融时，触摸到养分不同的土地馈赠的另一种生长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