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将那只布满划痕的玻璃瓶推向礁石时，正是黄昏与海水一同燃烧的时刻。地中海的天际线在暮色中褪成泛旧的羊皮纸颜色，浪尖碎成千万片金箔，又转瞬被深蓝色吞没。有拾贝的老人用枯枝撬开瓶口潮湿的木塞，一张泛黄的信笺滑落在他皲裂的掌心。这是三个月内在马耳他海岸线发现的第十二只漂流瓶，信纸上依旧只有一串无人能解的符号，像某种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
那些符号或许与三千年前的腓尼基水手有关。当他们的双桅帆船初次停泊在这座岛屿的天然港湾时，穿紫袍的船长也曾把赭石研磨成浆，在陶片上记录下星斗的位置。海水吞没了陶罐的轮廓，却无法抹去那些潭水符号中溢出的离别——远行者将一簇妻子的发丝缠在密封的黏土上，如同把最后一缕故土的温度藏进地中海的褶皱里。
十六世纪的圣约翰骑士或许遇见过相似的容器。在奥斯曼舰队将马耳他海域染成血色的年代，某个独守瞭望塔的骑士用硝石在橡木片上刻下密文。他看见月光在玻璃瓶中破碎成菱形的光斑，就像大团长瓦莱特铠甲上的十字纹章倒映着围城战的火焰。浸过蜡的布条记载着某种火炮阵型的缺角，却随着潮汐漂向了热那亚商人的酒窖，在葡萄酒的酸涩里沉默成无人翻阅的档案。
二十世纪的硝烟则更为刺鼻。当意大利轰炸机的轰鸣撕裂瓦莱塔的天空，防空洞里的女孩用焦黑的木炭在作业本上画出三只白鸽。她把秘密折叠成船型塞进牛奶瓶里，祈祷退潮时能将它送往亚历山大港——那页信纸最后滞留在马尔萨什洛克渔港的珊瑚缝隙间，被海水浸泡出类似泪痕的褶皱，直到五十年后与英国水兵的铜制徽章一同浮出水面。
此刻站在丁力悬崖的旅行者并不知道，他随手抛入深海的威士忌酒瓶正在海底画出蜿蜒的轨迹。玻璃表面反光的瞬间，珊瑚虫的骨骼正将1942年的防空警报、1565年的青铜炮弾与公元前800年的陶器残片，层层叠叠浇筑成蓝洞深处的时间琥珀。地中海的风依旧裹挟着咸涩的水汽，将某个黄昏的私语、某场战役的残响与某次迷航的经纬度，打包塞进新的漂流瓶里。
圣保罗湾的浪花又一次漫过礁石上的记号，拾贝老人早已把信笺压在圣母像脚下。马耳他的海水永不知疲倦地拆封着一封封没有署名的长信，那些消散在风里的符号，终会在某个星辰低垂的夜晚，随着涌浪重新拼凑成人类对远方的所有痴缠与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