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公寓的傍晚，厨房的雾气让玻璃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我站在灶台前揉面，手指陷进柔软的面团里，像是抓住一小片故乡的云。水烧开了，铸铁锅发出沉闷的轰鸣，恍惚间总以为会听到母亲在身后用南昌方言催促：“面皮要擀中间厚四边薄。”可当我转过头，德国丈夫托马斯正把超市买的冷冻豌豆倒进碗里，浅金色的睫毛在蒸气里扑闪着，像某种不属于东方的蝴蝶。
三天前和父亲视频通话，屏幕上晃动着江西老家的八仙桌，一盆红烧肉正在母亲掌心颠勺。“现在不用酱油烧了，”父亲把老花镜推到头顶，灰白头发像覆雪的松针，“你妈跟着油管博主学的可乐烧肉，说更对你们年轻人口味。”灶火映在他皱缩的面庞上，那束跨越七个时区的光，把我的影子折成两截，一截挂在汉堡美术馆的现代派油画前，一截仍悬在老屋被油烟熏黑的墙面上。
超市买来的高筋面粉倔强地抵抗擀面杖，女儿克拉拉蹲在厨房门口，用德语和上海话交织的古怪语言和泰迪熊对话。去年她幼儿园老师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这孩子总在沙坑里用树枝画些奇怪的符号。“不是符号，是汉字。”我把女儿歪扭的“木”字拓在掌心，恍然惊觉她的手纹竟与祖父采草药留下的老茧走向重叠。此刻她突然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妈妈，饺子耳朵皱巴巴的像老爷爷！”
托马斯接过我手里漏馅的面皮，轻车熟路地捏成他小时候在巴伐利亚学会的Maultaschen式褶皱。蒸汽升腾间，十年前的自己正缩在语言班教室发抖，把“der,die,das”背成咒语的主妇；上周末社区中餐馆老板娘却硬塞给我一罐自制豆豉：“小林啊，你帮忙给卫生局检查员写个说明呗，用德语写清楚我们蒸鱼用的是料酒不是工业酒精……”
锅里浮沉的饺子逐渐变得半透明，克拉拉数着漂起来的“小白船”，突然用南昌话冒出句“三姨妈教的童谣”。面汤咕嘟作响，我想起二十年前离家那天，母亲偷偷在我行李箱夹层塞进的沉香木月饼模子——此刻它正躺在阁楼的宜家收纳箱里，旁边是克拉拉的乐高积木和托马斯的滑雪板。水雾在窗上汇成细流，像无数蜿蜒的河，漫过年画褪色的鲤鱼，漫过教堂尖顶的十字，最后都坠入铸铁锅里翻滚的汤水中。
注：文中涉及的Maultaschen是德国施瓦本地区传统面食，外形类似大号馄饨，常被称作“德国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