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阳光还带着浅金色的睡意,瓦莱塔中央车站的42路公交车已经发动引擎。柴油味的尾气混合着晨雾,在站台上方织出一张半透明的网。戴着棕色鸭舌帽的老司机埃斯波西托摸了一把锃亮的扶手,这动作像一种隐秘的仪式——从他父亲那代开始,42路公交的驾驶座就未曾易主。
车门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喘息声,第一批乘客挤上台阶。穿条纹衬衫的渔夫卷着海腥气落座,黑色塑料袋里的八爪鱼触手在缝隙间若隐若现;抱着牛皮纸袋的主妇臂弯里渗出无花果的甜香;后座永远蜷缩着睡眼惺忪的游客,防水地图从帆布包边缘支棱出来,像折翼的信天翁。当车身摇晃着驶出城门缺口,整辆车突然变成漂浮在悬崖峭壁间的铁皮方舟。左手边五百米断崖垂直插入地中海,右手边十七世纪的防御城墙被日光晒出蜜蜡的质感。
经过ThreeVillages时,教堂钟楼忽然撞破晨雾。穿制服的中学生嬉闹着涌上车,用马耳他语爆发的笑声里混着英语单词的碎片。埃斯波西托把车速放得更慢——去年暴雨冲垮的护墙还未修复,车轮距离悬崖边沿仅余两掌宽的空隙。戴头巾的老妇人低声祈祷,指尖捻动玫瑰念珠的速度与海浪拍打礁石的节奏暗自合拍。
梅利哈湾的蓝窗遗址从右侧车窗掠过时,总会引发一阵手机摄像头的骚动。六年前巨石坍塌激起的烟尘早已沉入海底,此刻唯余蓝宝石般的海水将缺角的拱门泡在粼粼波光里。埃斯波西托总在这时调整后视镜角度,看那些倏然屏住的呼吸如何在后排座位上凝结成盐粒——那些永恒流动的、被美灼伤的瞬间。
当夕阳把圣保罗湾染成熔金池塘,返程的42路开始载满另一种密度的人群。带着晒伤脖颈的游客、拎着空鱼篓的老者、校服上沾了番茄酱的学生,彼此肩头传递着困倦的体温。暮色中的车厢变成流动的咖啡馆,收音机里年代久远的爵士乐与意大利语播报此起彼伏。经过斯利马闹市区时,霓虹灯突然涌入车窗,在某位老妇人银白的发髻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彩虹。
最后一班42路驶向Cirkewwa码头的时刻,海风会从所有车窗缝隙渗透进来,带着渡轮汽笛声特有的锈味。埃斯波西托关掉车厢顶灯,让月光顺着海岸公路流淌进来。那些白天里明艳的维多利亚式阳台、蜜色石灰岩教堂、仙人掌丛生的干石墙,此刻都化作深蓝色的剪影,随着车身摇晃在玻璃上晕染成模糊的水彩。
当刹车灯在码头站牌下亮起,引擎熄火的声音惊飞了电线上的夜莺。埃斯波西托摘下车窗边插着的九重葛——今早从自家院墙采的,嫣红的花瓣已经蜷缩——轻轻放在仪表盘圣母像脚下。这截运行了六十年的钢铁血管,终于在地中海深夜的潮声中,暂时停止了它的往复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