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波音737狭小的舷窗前,机身突然向右倾斜了十五度。睫毛几乎要扫到玻璃的刹那,加勒比的阳光把连绵的糖面包山烙进视网膜,山脚蜿蜒的公路像一道奶油,缓慢淌向远处翡翠色海洋与天空的接缝。这座被哥伦布错认成圣克里斯托弗的小岛,在机舱空调嘶嘶作响的背景音里,向我掀开了赤道以北18°的第一页。
滑轮触地时的震颤唤醒了鼻腔记忆——混合着鸡蛋花、九重葛与某种焦糖气息的空气从空调通风口涌入,而钢鼓敲击的《棕色女孩》早已盘旋在入境大厅。接机的黑人司机哼着雷鬼旋律拐上主路,轮胎碾过甘蔗渣铺就的沥青,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紫色蓝花楹,恰似旧时法国种植园主们未曾带走的丝绸披肩。
黎明前的硫磺石山要塞飘着细雨,赭红色城墙在积雨云中若隐若现,英军三百年前修建的76台阶仍泛着露水幽光。当我扶着铸铁炮台转过身,晨雾正被阳光撕成絮状,整片圣乔治角的海岸线突然从悬崖下方挣出,蓝绿交错的珊瑚礁如同坠落在海天的棱镜碎片。几个穿明黄色校服的孩子从城墙缺口轻车熟路地翻过,他们脚下三百米处的甘蔗田里,三趾蜥蜴正在十九世纪磨坊的阴影中吞吐信子。
双体帆船切开圣基茨与尼维斯之间的纳罗海峡时,船长的雪茄烟灰飘落在我的莫吉托杯沿。舷边突然爆发出惊呼,三条飞鱼破浪而出,银色翅翼在阳光下灼灼发亮,像极了岛民故事里那些乘着信风逃亡的奴隶灵魂。当船帆转向背风面,海水骤然转为墨玉般的深蓝,戴着渔夫帽的老人指着远方水纹:“看见那个漩涡了吗?二十年前飓风带走我父亲渔船的地方,现在成了座头鲸的产房。”
糖业火车喷着白汽驶过查尔斯镇废墟的下午,我踩着松动的木制车厢地板,看玻璃外的风景在蒸汽中扭曲成水彩画。某个弯道处,开满木槿花的农舍窗前突然闪过孩童的笑脸,他用力挥舞的芒果在空气里划出金黄色的弧线。同车的荷兰夫妇翻着1927年的老地图,泛黄纸页上的种植园主宅邸,此刻正化作我们身后冒炊烟的面包果庄园。
暮色漫过香蕉湾时,沙滩排球赛刚进行到第三局。赤脚踩在黑色火山沙上,每一步都会惊起细碎的星芒。戴红头巾的烧烤摊主突然塞给我半颗杨桃:“甜过初恋!”他身后,最后一艘游轮的轮廓正在消融,而码头的七彩霓虹次第亮起,把露天乐队的爵士鼓点染成流动的银河。当电子琴奏响《黄色小鸟》的旋律,穿亮片舞裙的老妇人拽我加入环舞,她的银发卡着钢鼓节奏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飞向雨林的极乐鸟。
海关官员在登机牌上盖下火漆印章的刹那,圣基茨的季风正卷走跑道尽头最后一片云。舷窗外的火山剪影逐渐模糊,而舌尖残留的肉豆蔻朗姆酒香突然变得清晰——这大概是所有离岛者的宿命:加勒比的阳光会蒸发记忆,却把每个瞬间酿成永不变质的糖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