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地温哥华那天,机舱外飘着细密的秋雨。九月的风裹着太平洋的水汽扑面而来,我攥着登机箱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这是我在机场免税店买的枫糖浆和冰川玻璃杯,预备送给寄宿家庭的见面礼。行李传送带旁一位戴棒球帽的白人男孩吹着口哨帮老人搬箱子,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所有关于北美的想象正在褪去滤镜,露出粗粝的棱角。
最初的三个月,语言像场顽固的低烧。在TimHortons点单时脱口而出的「doublecream」让店员愣了两秒,才发现自己混淆了「double-double」这个本地人才懂的咖啡暗号。社会课教授讲课时把单词吞在络腮胡里,我抱着录音笔回宿舍反复听,恍惚间总听见故乡高中英语老师字正腔圆的牛津腔。直到在语言交换活动认识建筑系的Sophie,她喝着南瓜香料拿铁教我俚语:"Eh不是语气词,是加拿大人的呼吸。"
第二个学年,移民政策的阴影悄然爬上每个人的时间表。省提名通道突然将硕博类移民的工作经验要求从半年提至两年,图书馆通宵区瞬间塞满改简历的中国留学生。我攥着商科录取通知书辗转难眠三个晚上,冲进导师办公室要求转专业到更紧缺的数据分析方向。那年的求职市场卷得骇人,零下二十度的多伦多街头,我裹着优衣库保暖内衣在金融区挨栋投简历,终于在雪融时收到银行风控岗的实习offer。
生活的裂痕往往绽开于最细微处。温哥华公交卡扣费机不会对后上车的乘客微笑,急诊室的长队能让阑尾炎患者学会禅修,便利店收银员慢悠悠数硬币的动作仿佛被按了0.5倍速。某个暴雨夜,当我第一百次向不分类垃圾的房东解释蓝绿灰桶的区别时,突然被思念击中——想念老家小区清晨六点准时响起的垃圾车音乐,想念成都茶馆里用长嘴铜壶续水的老师傅。
如今推开卡尔加里公寓的窗户,洛基山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枫叶卡装在印着国徽的深红色卡套里,当初装满雅思真题的行李箱早已换成登山装备。上周带着客户去班夫考察民宿项目,白人马场主听说我五年前还分不清rodeo和polo,笑得险些打翻手里的TimHortons。车驶过弓河冰川时,后视镜里掠过几只低头啃草的驼鹿,恍惚间与七年前浦东机场送别时,母亲藏在海关闸口后的最后一眼重叠。
租住的老房子门前有株糖枫,树汁熬制的枫糖浆比超市卖的多了点草木的涩。每年开春搅拌糖浆时,蒸气会模糊贴在冰箱上的汉语便利贴,那些用工整楷书记录的「GST退税申请」「CEC入池时间线」,如今已变成用荧光笔圈出的「贾斯珀星空节」「育空极光营地」。融化的糖浆在铸铁锅里咕嘟作响,忽然想起《蓝山笔记》里写的:移民是把根拔出来晾晒的过程,直到在异乡的土壤里长出新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