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场雪落下时,我总忍不住想起初到加拿大的那个冬天。那时的雪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覆盖了蒙特利尔街头的每一寸土地,也覆盖了我对故乡四季分明的记忆。妻子在厨房煮着枫糖浆拿铁,孩子坐在壁炉前堆着歪歪扭扭的雪人,窗外的路灯在暮色中亮起一圈琥珀色的光晕——这样的画面像慢镜头般刻进生命,成为新家园赠予我的首个印记。
春天解冻的不仅是圣劳伦斯河,还有我忐忑的社交圈。社区中心门口飘出咖啡与肉桂卷的香气,邻居玛格丽特递给我一盒蓝莓司康,说她曾祖父是意大利移民,“你的口音让我想起他”。在义务帮忙修剪社区花园时,我与叙利亚来的阿米尔分享着各自语言中的雪景词汇,他教我阿拉伯语的“ثلج”发音浑厚,我教他中文的“雪”字像风掠过舌尖。园艺手套下的泥土沾着异国草籽,却孕育出相似的温度。
七月国庆日的烟花在渥太华河上空绽放时,儿子举着枫叶旗咯咯直笑。这个诞生于魁北克的孩子,血液里流淌着三代人的迁徙故事:我的父亲曾从江南水乡划船去上海求学,我穿越太平洋降落在杜鲁多机场,而他将以蒙特利尔为起点,生长成某种更自由的灵魂。移民局的入籍考试里,“加拿大价值观”被定义为宽容与多元,但真正的考试发生在超市收银台前——当排队的老人颤巍巍数硬币时,身后不同肤色的陌生人不约而同掏出零钱。
秋雨再次浸透皇家山枫叶时,我终于能从容辨认糖枫和红枫的区别。故乡的桂花香偶尔会在梦里偷袭,但地下室飘着的越南河粉香气、楼上印度家庭晚餐时的塔丽铜盘脆响、社区教堂周日传来的非洲鼓点,都在重构着“家”的经纬度。去年在移民互助会上认识的乌克兰画家奥克萨娜,如今总爱在我家后院画那些顶着积雪的松柏,她说这些树令她想起家乡的雪桦,却又有所不同——就像我们这些被连根拔起又小心栽种的生命,总能找到存活的姿态。
信箱里躺着新移民的欢迎手册时,我才惊觉自己已从被指引者成了指引者。上周带刚登陆的广州夫妇去农贸市场,林太太摸着冰酒瓶感叹“像我们老家杨梅酿的甜酒”,这句话突然刺中我深藏的乡愁。但转头看见她三岁的女儿正和秘鲁小孩用乐高搭建城堡,积木碰撞声里混杂着西班牙语和粤语的计数声——或许所谓故乡,本就是无数个“别处”交汇成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