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多伦多的第一个冬天，我看着公寓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吞没了整座城市。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但玻璃窗依然透进刺骨的寒气。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反复蜷缩又伸展，试图驱散指尖的僵硬感——这双手曾经在江南的梅雨季处理过无数文件，此刻却要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重新学习生存的姿势。
三个行李箱构筑起生活的基本轮廓：羽绒服内袋里发皱的工签文件，随身携带的租房合同复印件，还有永远插着国内SIM卡的旧手机。超市货架上的枫糖浆与速冻Poutine散发着陌生的甜腻气息，而记忆里外婆腌制的雪菜黄鱼汤始终在视频通话中氤氲着热气。每个周末穿梭在社区中心与图书馆之间，手里的雅思词汇书被涂满五颜六色的笔记，像块渐渐开裂的浮冰，载着人摇摇晃晃地向着某种不确定的彼岸漂去。
这座城市给予的疏离感藏在细微处。当医生询问医疗卡编码时突然空白的大脑，房东以押金为筹码提出加租时的窒息时刻，雇主看到工签有效期后骤然降温的眼神。某次凌晨四点在便利店遇见同样眼圈青黑的印度青年，我们隔着热可可蒸腾的白雾相视而笑——这种笑容里同时包裹着对新生活的希冀，以及对未来的惶恐，像被雨水洇湿的报纸，字迹在希望与妥协间斑驳漫漶。
但满地枫叶堆积的十月清晨，教会合唱团为所有肤色的人们敞开大门。魁北克房东老太用生涩的英语教我辨认超市打折标签，社区花园里各色口音的园丁交换着辣椒种子。语言班老师把"Sorry"的尾音拖得很长："温哥华的雨和伦敦的雨有什么区别？它们都同样浸泡着异乡人的心事。"某个雪后初晴的黄昏，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向地铁站，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中被无限拉长，恍惚间竟有种在此扎根的错觉。
租约续签那天，窗台上的罗勒长出了第三层新叶。文件上黑色油墨印着临时居民的标签，却已能熟稔地为新来的室友讲解哪家诊所不用预约，如何在暴雪天用购物车自制雪地拖车。抽屉最深处躺着早已过期的国内健身卡，而手机相册里是去年夏天在班夫山脉遇见的极光——那道横贯夜空的绿色光带里，或许正栖息着所有暂居者隐秘的期许：在迁徙的间隙，在身份的夹缝中，以朝生暮死的热忱抓住每一缕真实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