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柏林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我机械性地往吐司上涂抹着黄油，突然被刀叉碰撞的清脆声响惊醒——原来这双手早已习惯用刀背将黄油抹成规整的薄片，就像德国人超市货架上面包酱永远保持着精准的0.5厘米厚度。两年零四个月，足够让法兰克福机场落地时的新鲜感褪成褪色相片，也让当初中介那句"欧洲高福利国家"的承诺，在现实里裂开细密的纹路。
记得第一次在REWE超市被收银员不耐烦地敲击扫码器时，我攥着购物袋的手指节发白。那些曾在语言班里反复练习的"Entschuldigung"（抱歉）卡在喉咙里，化作额头细密的汗珠。日耳曼人引以为傲的准时高效，在异乡人眼中却是冷硬的机械齿轮。预约诊所要提前三周，投诉水管漏水要填五份表格，就连楼下花店老太太修剪玫瑰的剪刀声，都带着某种不容辩驳的节奏感。
职场茶水间的寂静最是蚀骨。当同事们用俚语笑谈周末足球赛时，我的马克杯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发出轻响——那是融入不了的证明。某次项目会议，部门主管盯着我熬夜做出的方案，镜片后的蓝眼睛泛起困惑："为什么要在风险评估里加入感性分析？"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我想起家乡茶馆里撕开牛皮纸袋的声响，那里的人们谈生意时总要配一壶碧螺春。
最锋利的那根刺藏在每月汇款单里。汇率换算器上的数字总在提醒，国内同龄人早已升任总监的微信朋友圈，和我手中这张标注"高级技术员"的蓝色居留卡，在世俗价值天平上摇晃得令人心慌。父母视频时总把摄像头对着新买的按摩椅，却藏不住白发里闪烁的期待："什么时候带混血外孙回来呀？"
圣诞集市的热红酒再暖，也化不开亚琛街头积雪下冻住的乡愁。当我在市政厅延签窗口第八次补齐材料时，突然看清玻璃倒影里那个眼窝深陷的自己——这个执拗地想要嵌进精密钟表的东方齿轮，终究在文化时差中磨损了原有的齿纹。移民中介没说过，自由是要用整个前半生积累的社会关系兑换的；宣传册也没印着，所谓“多元文化融合”常常止步于土耳其超市门口的Döner烤肉摊。
此刻阳台上晾着的衬衫在风雨中摇晃，像极了法兰克福证券交易所里那些跳动的数字。或许明天该去腓特烈大街的旧货市场淘盏台灯，毕竟房东不允许在雪白墙壁钉任何钉子。只是不知道从国内海运来的那箱旧书，是否还带着江南梅雨季的潮湿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