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双脚踏上这片由珊瑚碎屑与火山灰铺就的土地时,阳光正从椰子树交错的叶隙间淌下来,在皮肤上灼出细密的刺痛。咸腥的海风里裹着木麻黄树脂的清苦,远处传来某种类似海螺号的悠长鸣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纳戈尔鼓被海潮浸透的鼓面,在风中震颤发出的呜咽。
火山灰堆积的黑色沙滩仍留存着昨夜暴雨的痕迹,赤脚踩下去会先陷入丝绸般的细软,而后触到地心深处传来的余温。塔纳岛北部的伊苏尔火山终日喷吐硫磺烟雾,像一座悬浮在云端的巨型火炉,当暮色将天空染成熔岩般的橘红色,原住民会点燃棕榈叶扎成的火把,用代代相传的咒语安抚躁动的山神。
在埃法特岛腹地的丛林深处,四十个世纪未曾改变的传统村落仍在呼吸。女人们用露兜树叶编织捕鱼篓的簌簌声,与树蛙的鸣叫交织成永恒的韵律。某个正午我目睹酋长的孙子赤脚攀上二十米高的树干,从顶端摘取青椰的动作轻盈如狐猴,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抓痕都是先民留给子孙的生存密码。他们教我辨认面包果树上新月形的刻痕,那是百年前英国传教士试图推广文字时,被原住民转化为记录季风周期的另一种语言。
当独木舟切开维拉港玻璃般的海面,舷窗外游过的玳瑁龟背甲上,藤壶与珊瑚虫正在争夺最后的栖息地。海水在十米深处突然由孔雀蓝转为深渊般的墨色,暗流中漂浮着二战沉船的锈铁,如今成了荧光鱼群穿梭的迷宫。有渔民递给我半颗椰子壳盛着的卡瓦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管时,恍惚听见十九世纪贩奴船的锁链声、殖民者的火枪声、独立战争的鼓点声,都溶解在了浪涛永不止息的破碎与重组中。
这片星罗棋布的群岛始终在火山运动与飓风侵袭中重塑轮廓,正如它的子民在传统与现代的撕扯间寻找平衡。当我离开时,机场安检员脖颈间的猪牙项链与手中的金属探测器同时摇晃,候机厅墙面的树皮画上,祖先的魂灵正驾着贝壳镶嵌的独木舟,驶向喷发中的火山口——那里沸腾的不仅是岩浆,还有整个南太平洋最原始的生命力。瓦努阿图从不需要被定格成标本,它本就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每道海浪都在重写展品说明,每粒火山灰都记载着未被驯服的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