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寒冬的柏林街头，李伟拖着两只硕大的行李箱站在地铁站出口。冷风卷起发黄的梧桐叶砸在他的黑色羽绒服上，手机屏幕上的谷歌地图光标不断闪烁，导航提示音混着德语广播在空旷的广场上飘散。这位来自成都的川菜厨师摸出皱巴巴的便签纸，第四次对比着模糊的地址数字——施普雷河畔那间月租1200欧元的临街商铺，将是他人生第三次创业的起点。
推开挂着“转让”标牌的玻璃门时，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前租户留下的德文账本摊在落灰的收银台上，李伟用翻译软件逐行扫描，发现这家越南餐馆每月电费高达900欧元。厨房里，他蹲在老旧的双门冰柜前查看铭牌，突然想起在杜塞尔多夫开火锅店失败时，合作方说过的忠告：“在德国，技术文件要请公证翻译。”此刻手背蹭过冷凝管上结的冰霜，刺骨的寒意让他想起领事馆里那个公证员严谨的蓝眼睛。
“蜀香阁”开业第三周，李伟在灶台前颠勺的手微微发抖。红油沸腾的香气中，他必须同时应付德语点餐系统上闪烁的订单提示——昨天因为把“不加香菜”错看成“双倍辣度”，差点让过敏的客人叫来救护车。当穿着皮衣的摩托车骑手推门讨要发票时，沾满豆瓣酱的手指在税务局寄来的税号通知单上留下油渍，那串由12个字母数字组成的编码，会成为半年后财务危机的伏笔。
转折发生在2019年啤酒节期间。留学生小王带着十几个同学涌进餐馆，自发在Facebook美食小组上传了宫保鸡丁的短视频。李伟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周四，厨房下水管突然爆裂，会计师在电话里宣布他因季度增值税申报逾期面临2000欧元罚款时，玻璃门外恰好排起了等位的长队。柏林墙遗址公园旁那家五金店的老板，一个波兰移民，最终教会他用疏通剂和德语骂人话同时解决问题。
2021年的春天带着柳絮飘进二层阁楼的卧室。妻子张慧的胃癌诊断书躺在移民局寄来的永久居留许可旁边，泛着完全不同的白光。李伟在肿瘤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握着B1德语考试的复习资料，听见护士说的“化疗”和“保险”两个单词在耳边不断碰撞。当他发现女儿莉莉在作文里把“彩虹”拼写成Regenbogen（德语）而不是中文时，突然意识到孩子的整个青春期都将被装订成德汉双语版本。
如今的“蜀香阁”已经挂上柏林米其林指南的推介贴纸，李伟仍然保持着凌晨四点去中央市场采购的习惯。当他在冷藏卡车与土耳其裔鱼贩用带四川口音的德语砍价时，总会想起那个雪夜——他蜷缩在没有暖气的阁楼，翻着字典给撤资的合作伙伴写股权转让协议，莉莉在旁边用儿童蜡笔画新的餐馆Logo，而施普雷河上的碎冰正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暮色降临时，李伟常站在餐馆后巷抽烟。墙上的中德文垃圾分类告示被霓虹灯染成紫色，隔壁面包房飘来的黑麦香气混着他身上的花椒味。来自青岛的新移民小徐正在盘点库存，他们用普通话讨论着下个月的中秋促销，手写板上的德语库存清单还停在前天的页面。柏林大教堂的钟声穿过七个街区传来，李伟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从密集的钟声里分辨出整点与半点的不同节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