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玻璃窗的那一刻，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扑在脸上，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厨房飘来咖啡的焦苦味，掺着冰箱里隔夜咖喱的气息，在陌生的暖气温度里发酵成某种具体的疏离感——这是我抵达埃德蒙顿的第七个月，用右手食指指节抵着太阳穴数日历的习惯仍未改变。
五十五年的人生里更换过四次户口本，从湖北小镇到上海弄堂，我却从未真正理解“迁徙”这个词语的分量。当移民顾问将枫叶卡放在丝绒盒子里推过来时，我甚至错觉这是母亲当年递给我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情景重现。直到在温哥华转机走错航站楼，手舞足蹈比划三分钟却买错三明治时，才惊觉被连根拔起的何止是乡音。
社区语言中心的法语课总在下午两点开课。坐在最后一排的叙利亚女人总带着混血小女儿，小姑娘用蜡笔画房子的间隙，我便和她母亲共享一本皱巴巴的词典。当动词变位和孩子的哭闹声在头顶搅成漩涡时，走廊会准时传来韩裔老先生拄拐杖的哒哒声。他总爱炫耀孙子用中文写的圣诞卡，尽管每个汉字下面都标注着歪扭的韩语音标。
孙子在视频里展示新学会的蹬腿动作时，客厅壁炉上那只景德镇瓷碗正在震颤。儿子把育儿嫂的工资单截图发来那天，我在超市冷藏区盯着牛奶价格签发了十分钟的呆。货架另一端的老太太忽然递来一颗太妃糖，她染成淡紫色的卷发让我想起老家总在巷口晒太阳的刘婶。或许西伯利亚的寒流吹到落基山脉时，全世界的祖母都留着相似的皱纹。
警察上门登记外来人口那日，我在后院铲雪铲出半人高的雪墙。邻居意大利老头隔着篱笆扔过来半包盐粒，他镶着金牙的笑容融化在晨雾里，像极了童年时总往我家水缸扔菱角的船工老张。夜半听见冰雹砸在挡雨棚上的声响，恍惚间觉得是江南的春雨敲打着石库门的天窗。
市政厅发放的免费种子里，那包波斯菊终于在某天清晨绽出嫩芽。社区中心墙上贴着太极班的招生简章，中英法三语公告栏里，寻猫启事和管道疏通广告肩并肩偎依着。当孙子在手机屏幕那端含糊地喊出“爷爷”时，窗外的云正被风撕扯成豫园九曲桥的轮廓。融雪顺着房檐滴落，在门前积成小小的镜面，倒映着松鼠跳过红松时晃动的尾尖——那弧度，多像我少年时在长江边放飞的纸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