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东京下町，我在窗边听着乌鸦掠过晾衣杆的聲噪声醒转。榻榻米的草香浸在潮湿空气里，楼下711自动门"叮咚"的开合声隔着两层混凝土闷闷传来。打开冰箱取冷冻饭团时，忽然意识到这是移居日本的第三个盂兰盆节，玄关处为迎接先祖魂灵点燃的精灵灯笼，仍在执着等待不会归来的异乡游魂。
最初的新鲜感像便利店收银台加热的炸鸡排，在抵达三周后就失温成某种惶惑。永远精确的交通时刻表背后，是电车上无人交错的视线；分二十八类的垃圾回收手册里，藏着主妇们佯装亲切的打量。当我在区役所手写住民票时，中年职员特意换上的英语敬语，让我在感谢词说到"お世話になります"时，生生咬到了舌头。
但某个飘雪的傍晚改变了一切。邻居老婆婆执意塞给我用风吕敷包好的牡丹饼，棉布上还留着和式点心的余温。她佝偻着背比划半世纪前上海留学的手语，混着关西腔的"谢谢侬"让凝固的黄昏突然流动起来。我们就这样捧着热茶，在逼仄的缘侧轮流拼凑中日短语，直到暮色将防盗窗的轮廓都泡得柔软。那些在区民馆日语教室错位的语法，在居酒屋手忙脚乱的注文，突然都成了通向某个神秘世界的切口。
现在我会带着台湾室友做的刈包参加町内会，看主妇们研究如何把卤肉塞进饭团；区立图书馆的旧书市集上，白发管理员总能从积灰的文库本里变出昭和年间的台湾游记。每次在商店街听到那句"いつもお世話様です"，终于能坦然地回以鞠躬——这具身体里的故乡正在东京湾咸湿的海风里慢慢舒展，长成既非移植也非土生的第三种形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