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机场的落地窗外,三月末的樱吹雪正纷纷扬扬。女儿把脸贴在玻璃上呵出白雾,丈夫攥着登机箱的手关节发白,母亲抱着装咸菜的保鲜盒在海关队伍里局促地笑。托运的三十个纸箱此刻正在某个传送带上滑动,装着大连老房子里拆下的窗帘布、女儿学琴十年的证书、父亲临终前手抄的俳句集,以及二十九年婚姻里积攒的所有犹豫与决绝。
最初三个月像泡在温吞的茶水里。丈夫的日语敬语总在会议中途卡壳,我在区役所填表时把「珈琲」写成「咖啡」被退回三次。女儿每天带回一兜子折纸和敬语称呼表,书包侧袋插着半瓶没喝完的牛奶。直到某个暴雨夜,楼上独居的佐藤奶奶叩响门铃,送来关东煮和手写汉字标注的垃圾分类表,热汤的白气晕开窗上的雨痕,我才惊觉梅雨季早已过去。
小学校里的运动会总在十月最后一个晴天举办。女儿套着黄色头带在借物竞走环节狂奔,丈夫被拉去当「父兄代表」拔河,我坐在家长席咬饭团,米粒间藏着昨晚腌的梅干。颁奖时女儿那组得了「最佳协作奖」,她举着奖状说台词卡上的「一生悬命」老师教过,就是「拼命努力」的意思。夕阳把操场染成柿饼的颜色,丈夫衬衫后背还留着拔河时的汗渍,我突然想起在大连时,他总在颁奖礼结束前就躲去楼道抽烟。
每个周二的垃圾回收日都像一场微型文化考。母亲把酸奶盒洗到透亮,举着区役所发的分类手册对着灯光研究PET标识,仿佛在鉴识出土文物。某次她把炸天妇罗的废油倒进可燃垃圾,被管理员贴了黄牌警告。当晚她戴着老花镜在厨房写悔过书,第二天举着翻译机向管理员鞠躬道歉的模样,比四十年前在单位做检讨时还要郑重。
社区的儿童馆藏着整个东京都最鲜活的方言地图。女儿和越南裔的莉子用日语讨论《鬼灭之刃》,转身又能用大连话冲我喊「妈妈我饿了」。母亲在老人俱乐部学会了用茶筅打抹茶,却坚持要在和果子里包豆沙馅,说这样才有「家的形状」。跨年夜我们在阳台上看隅田川花火,丈夫突然说这里的烟花比星海广场的寂寞,母亲接口道寂寞才好,像老家冬夜里晾在院子里的冻柿子。
市立图书馆的移民日语角总泛着旧书页的潮气。当我说出「私は中国人です」时,五十岁的伊朗主妇会笑着纠正发音,八十岁的台湾老兵却掏出泛黄的《中日大辞典》。某个台风天,女儿在绘本区发现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中文版还是她在大连上幼儿园时我常念的那本。雨点砸在玻璃穹顶上,她指着注音版的日文轻声跟读,睫毛投下的影子与五岁时在床头灯下颤动的那片微妙重叠。
父亲留下的俳句集终于在今年春分派上用场。丈夫扫墓时在香典袋上写「春风や故郷の味を箸の先」,我带来的咸菜终究在第七个年头变成了女儿便当盒里的常客。回大连探亲的飞机上,母亲摸着免税店买的羊羹忽然说:「当年觉得腌菜盒比命还重,现在看还不如多带包火锅底料。」云层下的岛国正缩成海图上的墨迹,机舱里播着安全须知,女儿突然用日语问了句什么,丈夫自然地接上话茬,我才惊觉某些蜕变早已在血管里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