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穿透薄薄的纱窗,我盯着屏幕右下角的两个文档标签微微出神。左边是横滨市役所发来的住民票更新指南,密密麻麻的平假名在光标下跳动;右边文档里的繁体字正安静栖息,光标闪烁的位置还残留着昨晚写下的句子:"庙口夜市的灯笼次第亮起时,总会错觉那些参差的光影里藏着谁的乡音。"机械键盘在冷气房里发出清脆声响,书架上并排立着的《日本语能力试验N1必携》和台语研究学会出版的《台文通译宝典》,封面上都落着东京四月飘落的樱花细屑。
移民中介的电话总在晨光初现时响起,大阪不动产经纪人兴奋介绍着新落成的单身公寓,电脑那端传来的平面图像极了涩谷站前那些玻璃幕墙切割成的蜂巢。而LINE对话框里跳出台南友人的讯息,他正用注音符号夹杂着汉字,描述盐埕区老宅改造成的文青咖啡厅,说红砖墙上那些细如发丝的裂纹最合适我这种总在找寻故事缝隙的人。我时常在JR山手线的报站声中恍惚听见台南庙会游行的鼓点,又在赤崁楼檐角风铃响起时想起六本木之丘观景台掠过耳际的风。
法务省入国管理局的印章盖上在留资格认定书那天,我在台北城南的二手书店偶然翻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台译本,扉页上有前主人用日文写下的购书日期——昭和四十七年三月,墨水洇开的数字刚好与我的出生年份重叠。当台湾文学馆的研究员询问是否要申请驻馆创作计划时,我的手提包里正躺着刚收到的区役所转籍通知书。两种语言的移民官都用相似的疑惑眼神打量我文件里的地址栏:东京都港区的某个町名与台南市中西区某条巷弄在表格里跳着诡异的双人舞。
京都梅雨时节连绵的湿气里,我总会莫名怀念高雄港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可当真正坐在西子湾堤防上敲打键盘时,显示器反射的粼粼波光又悄悄化成鸭川畔被灯笼照亮的流水。行李箱滚轮在桃园机场和成田机场之间磨出深浅不一的刻痕,每道刻痕都藏着一场微型移民:在银座画廊听到策展人用台语谈论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在淡水河畔渔市发现摊贩铁锅上烙印着"大阪章鱼烧"的字样。那些被折成纸飞机的入境卡在太平洋上空不断重组,时而拼成永住権申請書,时而变作户籍誊本请求书。
咖啡馆的冰滴咖啡渐渐蒙上茶碗蒸的热气,我伸手调整冷气遥控器上的温度。键盘左侧刚拆封的东京某区垃圾分类示意图被凤梨酥的铁盒镇住一角,右侧手机屏幕亮起台南某出版社询问新书签约事宜的通知。光标仍然在两个文档之间游移,像极了海关审查官手里的印章悬而未落的瞬间。落地窗外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七月正午的阳光把两个时区的影子压缩成窗棂上晃动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