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寓所的格子窗，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峰镶嵌在靛蓝天际，棱角分明的线条总让我想起富士山圆润的轮廓。箱根庭院里的那株八重樱，此刻应当坠满了吹雪般的花瓣，但眼前只有洛桑老城区教堂的尖顶刺破晨雾，鸽群掠过中世纪石墙时掀起的气流，裹挟着法语区特有的黄油面包香气。
第三次搬家时，打包箱里仍躺着京都老铺的桐木茶筅。十四年前在大阪湾目送集装箱轮消失在海平线时的焦灼，此刻竟在日内瓦湖畔重新沸腾。日本移民局盖在护照上的樱花纹章早已褪色，瑞士移民官却依然用狐疑的眼神审视我发音完美的法语——这种介于冷漠与礼貌之间的审度目光，竟与当年区役所职员核对归化材料时的神情惊人相似。
苏黎世银行的钢化玻璃柜台倒映着深灰色西装的人流，精密如腕表齿轮的秩序感让我恍若置身东京丸之内。但当日式鞠躬遇见瑞士人克制的点头礼，咖啡杯底沉淀的黑巧克力碎屑取代了抹茶末的涩香，某种文明的褶皱便在细微处裂开缝隙。我逐渐习惯在邮件结尾切换四种问候格式，像调校时差般校准文化表盘：对德国客户用Grüezi，向法国伙伴道Bonjour，面对意大利房东则扬起Ciao的音调，唯有深夜煮沸玄米茶时，舌尖会自动分泌大阪车站前立食乌冬的昆布鲜味。
移民监的第十三个月，联邦移民局的信函终于躺在门垫上。火漆印被暖气烘烤得微微发软，拆封时突然惊觉指纹里藏着幼时临摹《奥州小道》的字形。签证卡右上角的十字标志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银辉，这与二十岁那年从法务省领到的住民票何其相似，却已不再是赤坂居酒屋里讨论的那本憧憬欧洲的青春手账。
洛迦诺电影节的红毯在山脚小镇铺开时，我带着女儿在卢加诺集市挑选樱花苗。南欧阳光慷慨地浇灌着盆栽，摊主忽然改用日语问是否需要栽培手册。三语混杂的对话中得知，他的祖父曾在神户经营钟表零件商社。当混血小姑娘蹦跳着用罗曼什语数花瓣，某种比阿尔卑斯断层更古老的地质运动突然在血脉里苏醒——原来迁徙从来不是折线轨迹，而是永不停息的莫比乌斯环，每一次文化震颤都让生命年轮愈发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