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多伦多的第三个月，我的手指第一次触碰到这座城市琴行的三角钢琴。琴键比国内常用的稍宽，触感略沉，隔着落地玻璃望见街角尚未融尽的积雪，恍惚间竟弹错两个音符。这架产自德国的小型施坦威本该是我最熟悉的伙伴——二十年来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琴房、比赛厅和独奏会海报上。而此刻，当布鲁尔大街的斜阳透过G大调音阶流淌进琴盖缝隙时，我才真切意识到：四十岁的钢琴教师陆璃，正在把前半生的黑白琴键，重新谱写成枫叶国度的斑斓和弦。
选择移民像极了练琴时突然转换的调式。北京音乐学院琴房里永远飘着茉莉花茶香的学生们，加拿大社区中心混着枫糖浆味道的琴童们，交替在午夜梦回时叩击着我的太阳穴。中介递来的NOC代码清单里，51121——音乐私教与讲师的职业代码像枚生锈的琴弦钉，硬生生嵌入我的人生五线谱。雅思听力测试里飞驰的英伦腔，恍惚间总与莫扎特K.331第三乐章的土耳其风混淆，直到某天在超市听见粤语、旁遮普语和法语缠绕着"钢琴课"的询问声，才惊觉多伦多的琴键本就该弹奏复调人生。
萨斯卡通的暴雪夜，我的第一位本地学生伊万敲开公寓门时，睫毛上还结着冰晶。这个乌克兰裔男孩背着褪色的手风琴箱来学钢琴，红色羽绒服兜里揣着颗发黑的土豆——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祖母烤熟让他路上暖手的。当他用生硬的英语坚持要弹奏肖邦《革命练习曲》时，突然理解了移民局那份艺术工作者附加文件中反复强调的"文化桥梁"究竟意味着什么。教学笔记里逐渐生长出英语、简谱符号和谷歌翻译的乌克兰语，就像肖邦用巴黎的雨淋湿华沙的月光，我们都在异国的琴凳上寻找着跨越半球的共鸣点。
如今每周三穿过皇后公园去教堂教银发合唱团时，常遇见当年帮我修改简历的越南裔移民顾问。她说我的枫叶卡申请材料里，那封中国学生集体签名的感谢信比语言成绩更打动签证官。或许移民故事本就是个渐强乐章，当万锦市华人社区中心的三角钢琴被印度女孩弹出《梁祝》旋律时，当初那个在海关紧张到把琴谱拿反的钢琴老师终于明白：有些乐章，确实需要跨越大洋才能听见最圆满的解决和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