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东京都心的霓虹灯总会亮得迟疑。站在品川区这间十叠大小的公寓窗前,张明远习惯性将额头抵在微凉的玻璃上,远处台场彩虹桥的流光倒映在瞳孔里,恍惚间总会与童年记忆中的乐山大佛脚下的三江汇流重叠。这是他在筑地市场当搬运工的第三个年头,右手拇指根部那道被冰鲜金枪鱼划伤的疤,在潮湿的梅雨季仍会隐隐作痛,像峨眉山上那棵刺破父亲手掌的皂角树,隔着三十年的光阴传来相似的战栗。
当木村水产社长的怒斥声第八次穿透仓库冷藏室厚重的门板,张明远突然听懂了那句夹杂着大阪腔的「バカやろう」里,与乐山茶馆中茶博士甩着长嘴铜壶骂小厮时相似的韵律。这种语言通感的奇妙瞬间,让他想起爷爷总挂在嘴边的古训——江水入海终成涩,半生归来仍少年。1950年那个燠热的夏夜,十七岁的祖父抱着竹篾编的米缸跳上民生公司的汽船时,岷江浑浊的浪头打湿的何止是草鞋里的裹脚布。而今他的工作靴里垫着印有LOFT标志的发热鞋垫,却依然会在凌晨四点被江户川吹来的风冻醒。
居酒屋的烤秋刀鱼在铁网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的烟气和青神竹编蒸笼飘出的叶香奇异地交融。每周六晚在池袋举办的同乡会,四十平米的地下室里回荡着乐山话与关西方言的混响,装着跷脚牛肉冻的保鲜盒在微波炉里转动,投币洗衣机的滚筒正卷着沾有神户牛油渍的工作服。王淑芬用竹夹翻动着铁板上的豆腐脑,白瓷碗里浮动的葱花与柴鱼片相看两厌,她说这味道永远调不到北门桥头那家老店的神韵,却让混血女儿在学校便当盒里装进了全世界独一份的「乐山风御好烧」。
横滨中华街的牌坊下,手嶌拓也捧着自制叶儿耙的手微微发抖。这位将「大佛工地监造日记」译成日语的早稻田教授不会想到,明治时期流入长崎的乐山《宋氏营造法式》手抄本残卷,竟在自己研究室尘封了半个世纪。当泛黄的楮纸上「弥勒倚坐像收分比例」的墨迹与峨眉山万年寺贝叶经的朱砂批注重叠,张明远第一次在NHK镜头前用乐山话念出「海通法师舍目镇水」的传说时,秋田犬耳朵突然竖起的角度,与老家那只总趴在嘉州宾馆门口的黄狗惊人相似。
隅田川花火大会那夜,山田物流的社长醉眼朦胧地拍着他的肩说:「张桑这么能吃苦,当年要是去美国……」话音未落就被江风揉碎在墨色水面。张明远望着天空树顶端闪烁的红光,突然想起2008年带着关西电力株式会社的专家团回乐山考察时,大渡河上的挖沙船鸣着与多摩川货轮完全相同的汽笛。两个故乡的季风在他瞳孔里交汇,卷走了签证文件上的所有汉字偏旁,却刮不散佛前长明灯里那簇从凌云寺请来的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