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我抱着装满德文文件的牛皮纸袋站在市政厅门口，衣领沾着十一月的细雨。预约单上的Termin写着15:30，此刻电子钟显示15:29。穿过旋转门时，柜台后的FrauSchmidt已经推了推金丝眼镜起身，她灰蓝色的羊毛开衫和身后整面墙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文件夹有种特殊的秩序感。
初抵慕尼黑的那个春天，我曾在超市冷鲜柜前举着手机翻译酸奶成分表整整二十分钟，后面排队的银发老人突然用带巴伐利亚腔的德语说："孩子，左边蓝盒子的不含乳糖。"他的拐杖尖正点着货架第三层，阳光穿透超市玻璃顶棚，把他格子衬衫上的绒毛照得像撒了层盐。这种时刻总会让人恍惚——当超市收银员为找不开20欧元硬币而道歉三遍，当邻居老人定期修剪我院子里探出栅栏的玫瑰枝，当工地上竖起印有"施工带来不便敬请谅解"的警示牌，某些深植在这片土地上的契约精神就会化作具体的暖意。
语言班的玻璃窗外，教堂尖顶切割着流云。我们四十个来自不同大陆的学员，在虚拟式造句练习中分享各自的生存智慧。叙利亚医生在名词阴阳性旁边画满医疗符号，巴西程序员用代码逻辑拆解动词变位，而我的笔记本扉页贴着房东手写的垃圾分类流程图：黄色垃圾袋专收塑料包装，但酸奶盖必须单独冲洗晾干。第三学期期末考那天，监考老师收走试卷时忽然指着我的围巾说："您选了拜仁蓝，很衬眼睛。"
十二月首个周日，社区广场竖起六米高的圣诞树。新搬来的乌克兰母女在分享热红酒的队列里颤抖，裹着难民救济站领取的黑色羽绒服。旁边面包店老板娘默不作声递过去两个涂满黄油的面包结，她们接过的瞬间，蜂蜜与肉桂的香气与路灯下的白雾缠绕着升向星空。我的德语这时已经流畅到能帮她们翻译市政厅信件，却在此刻词穷——那些融化的雪花正顺着她们睫毛坠落，像某种不需要翻译的、人类共通的泪水。
